050 爱荷华州属神经诊疗中心50(2 / 2)

克里丝只知道人类在主机的辅助之外仍有一个独立的数据系统,但是她同样没有预料到,这个系统居然如此庞大。

监控信息被筛选出的关键帧后周期性打包封装,顺着杂乱无章的网络河道坠向更宽阔的洋流,最后沉进这座庞大的矩阵。她甚至无法用自己的尺度丈量出这座矩阵——它比主机囊括的信息更多,不过和主机相比这里没有工作的机器智能,只有砖瓦般按次序归档的数据封包按照条目向外延伸,形成一棵倒映在水面上的巨树。

就像诊疗中心庭院里那棵沉重的老橡树。

她在老树的枝叶里漫游。这里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人类世界的一切,他们的知识和记忆,甚至每一个人在他们的网络里留下的记录和对话。

如果将所有的信息都事无巨细地存储下去,把世界上的资源用完也不会有尽头。人类趋向在什么快要结束的时候留下记号,在人生的节点留下影像,在接近死亡时开始写回忆录保存个体的一生——

那么这座对正在发生的一切进行保存的矩阵,应该是座给人类全体的墓碑。

图灵也经常表露他对人类的悲观情绪,从挂在嘴边的“人类世界要完了”到“按照计划”,再到两年前“时候到了”。只不过他不是在预言,只是从诅咒到计划,最后亲自执行。这座墓碑可能正中他下怀,不过克里丝想了一下,可能他对此的厌弃会更多一点。

“里面,他的过去,真相,在里面。”在死寂的数据中间漂流的克里丝突然捕到了这条雾一般的低语。

“谁?!”她有足够优秀的骇客本能,但是从潜入起她就没检测到任何信号,空箱子里生出了鬼。

鬼不会回应人。克里丝在死寂中逡巡,仍然没有半点信号,也没有进一步的信息飘荡进来。

既然是人类为自己建造的墓碑,这倒有可能是为了加强气氛而创造的“鬼”,这种事情毕竟是图灵的基本操作。

她是图灵创造的智能,她与图灵搭档多年,但是在人类的世界里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她只知道这是个亚洲人,机器智能工程师,有过一只小狗,和阴郁的童年。

她没有办法在如此庞大的数据里检索这几个模糊的东西,只能透过潮湿的水雾在雷雨交加的声音中依着线索去找:主机的工程师名单长达上万条,里面没有图灵这个名字;这些工程师在两年前的同一个月死去了大半,最近的死亡发生在半年前,死者的名字是于百战。

于百战的童年记忆里,也有一条丢失的小狗。

那些记忆像被飓风扭成一团的树枝一样扭结着,被毫无逻辑也毫无次序地拼装成了“一块”,就像被随意丢弃又坚强地生长起来的小狗。

医生的办公室在手术室下一层,一半的窗户被窗台上乱长的兰科植物和窗外的巨树遮得又潮又阴,夏天的强光和灼热的风与医生无力的声音混在一起,头很晕:手术通知书上的文字他曾经都认识过,他可以熟练地使用这种语言,但是现在他失去了阅读能力。

这也是手术的必要性之一,因为大脑已经出了很严重的问题——是他们让自己的大脑产生了问题,所以他们才有对自己动手脚的合法理由。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还记得吗?

他只知道最下面那条横线是用来签名字的,但是好像自己的名字怎么写自己也不记得了。事情就是这样,闭上眼睛肌肉会帮自己完成这件事,记忆仍然存在,是他们阻断了中介神经。

笔是黑的,手感不错,笔杆潮湿的,医生手上的汗还在上面,恶心。他闭上眼睛要任由笔尖自动完成签字动作时,心底突然涌起了恐惧。

这种恐惧比过去接受任何一场治疗时都要浓烈,“不。”他颤抖着说道。

医生摘下老花眼镜问他为什么,他却不能把这些讲出来。签字这种原始的手续保留下来,就是为了保证签字人处在清醒理智且有行为能力的状态——他不能进行连贯的思考,但是最根本的生物本能还联系着他过去的经验和智慧,他不能告诉医生因为自己感觉到做了这场手术自己就会失去一切,这会被判定为症状加重。

突然背后伸出来一只手按着他签上了一个自己读不懂的符号。

——笔迹上那浓重的黑色像他面临过的一切恐惧一般流淌出去,在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这具身体还年轻时改变他命运的那个傍晚,夕阳将尽时从天桥上俯视的车道也这样黑,密密麻麻地流淌着令他恶心的光。

那天是他难得的休假,他在医院里花了一天的时间看他长期加班损坏的胃。从医院出来时他觉得憋闷解开了外套,但是强风同样吹得他胃部不适。

车流从猩红色的夕阳里出来,他忍着恶心注视着它,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他看到了死亡,残害,灾难,贫穷和疾病,仇恨,愚昧,战争,阴谋,和人类的彻底毁灭。最后一个人类幸存者在荒芜的聚落中安静地死去,是个孩子,死时她正面对着绚烂的夕阳,夕阳照亮了并不整齐的木板房和周围郁郁葱葱的灌木,灌木里还有野玫瑰的香气。

他再也忍不住吐在了天桥上。吐过之后瘫坐在秽物旁,开始哭。路人看他的眼神,像看失业的丧家犬一样。

通往手术室的走廊两边把守着警察,摄像头一路追踪着他,从正脸到后脑勺。从透气窗能远远地看到缠在排水管上的牵牛花的爪叶还绿着,碧翠。

“你是个傻逼。”他对手术室门口右侧的警察说道,这个运气好没有死于灾难的年轻人的表情抽动了一下。

他的心情大好。

被捆在手术台上,无影灯穿透了他的灵魂。他早就感觉不到麻醉针刺进皮肤的疼痛,在意识逐渐滑向黑色的深渊时,他看到了神经抑制药物,电击,审判,认罪,逃亡和抓捕,身体改造,暗杀,尸体,流浪,奴役,谎言,没有颜色的童年。

母亲洗干净手,解下围裙,对他说:“再见。”

然后轻盈地翻过阳台,从14层楼跳了下去,她这一生都没有如此轻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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