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落尘笼12(1 / 2)

对弈会影响人的心境,这“孤鸾之局”照出了下棋者的心境,仿佛蕴藏着引人入魔的力量。

周不渡本就情绪低落,犹豫不决之时,不免受到白棋执念侵染,越是深思,便越迷惘。

前生,他是某位天才的克隆体,有列昂尼德的教导与支持,在发明创造的领域里无往不利。

但那并不是他所希望的生活。他在蒙昧无知之时走上养父预设的道路,总是在满足父亲的期待,习惯了压抑真我。及至察觉到那生活非他所愿,想要摆脱的时候,却已经找不到真实的渴望,只能沉默着维持体面的生活。

常年的压抑让他的神经敏感脆弱,感觉时刻如履薄冰,变得畏首畏尾,不敢尝试,害怕改变,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会引起强烈的不安。

直到他遇到学长月千江。月千江给他以远大的理想,让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有意义。他鼓起勇气,做出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反抗——以砍断右手小指表明意志,逼迫列昂尼德放他自由,离开公司,与过往作别,过上自己选择的生活。

然而,这条道路泥泞崎岖。失去了养父的庇护,他除了头脑之外不再有任何资本,从前轻易能做到的事变得无比困难,从前努力能做到的事变得几乎不再可能。他在现实的丛林中步履蹒跚,走得格外困难,感觉自己像一张拉满的弓,再紧一紧,便只能被折断。

好不容易,他来到道路尽头,亲手把月千江改造成全仿生人,完成了两个人共同的造神梦想。但化身为“神”的月千江再也不记得他了,决绝转身,舍他而去。紧接着,教团的宣判降临。

那个时刻,他失去了所有希望,只觉得往后余生唯有苦难长存,成为充满困顿、落魄、可怜、残缺的废墟,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值得活?他不知道该如何重拾破碎的自我,万念俱灰,无以为继,被激愤推着纵火**。

此时此刻,距离周不渡的自杀只过了两天,凶煞之气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脆弱,让满盘棋子在他脑海里化作张牙舞爪的巨龙,恐吓他,试图摧毁他,使他的恐惧疯狂滋长。

而他却形单影只,背负着不能告人的秘密,享受着偷来的关爱,消极的思维不断反刍:“我究竟为什么要下棋?为什么要赢?这样的奋力对战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活着?世界上的人都活得这样痛苦,人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抬起手,却不敢拈棋。

·

恰此时,太阳落山,黑夜降临。

月光遍洒,银辉笼罩大海。

“妄念。”越千江自昏沉中醒来,抬眼看了看周不渡,又看金雪瑕,起身观察棋局,大略猜到发生了什么。

周不渡:“师父?”

越千江看着“孤鸾”二字,道:“孤鸾三年不鸣,照镜自视,慨然悲鸣,振翅奋飞而死。此局名为孤煞,映出了你的心境,切莫陷于以往,被扰乱心神。”

周不渡:“可是……”

越千江一指点在徒弟眉心,慢慢将纯阳真气传度给他。

周不渡虽然不懂,但能感觉到游丝般的气息不断从越千江指尖浸入自己体内,温暖轻柔,使他灵台清明。

越千江抓了一颗白子,掂了两下,忽地打向周不渡。

周不渡吓了一跳,伸手抓准,觉得有些疼,不明所以。

越千江笑说:“我看这棋子并不咬人。”

周不渡油然生出几分信,道:“师父,你觉得我还能赢吗?”

“莫问能不能,只问求什么。试一试,又有何妨?”越千江笑了笑,既没有显露出对徒弟的盲目信任,亦不做应对失败后果的准备,说罢起身,兴致勃勃地挑拣被海浪刮到大蟹背上的鱼,用他那玄铁宝刀剃掉鱼鳞,剖开洗净,细细切成生鱼片,“无论胜负,师父都不会不给你鱼吃。”

常人喜受鼓舞,但信任于周不渡而言只是压力,壮怀激烈的心灵鸡汤绝不能滋润他内心龟裂的废墟。可越千江只问他“想不想”,只让他“试一试”,态度不多不少,恰恰给了他最最所需要但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周不渡再看了金雪瑕一眼,见对方朝自己点头。于是深吸一口气,拈起一颗黑子,想了片刻。

这时间不算太久,但是自开局以来他思虑最长一次。

然而,到了最后,他却看似很随意地,把棋下在了右侧一片尚算宽松的地方。

金雪瑕全然摸不着头脑。

那煞气却仍然自信,方才片刻停歇,已经思虑周全,仿佛是认为和棋已成定局,黑棋不过是在作无所谓的拖延。白棋很快落子应战,奔着打出三劫循环的和局而去,誓要争一个最漂亮的盘面。

诚如周不渡所料,再过了二十手,自己只要在左侧落一颗棋子,使黑白双方于此展开厮杀,便能形成三劫循环局面。然而,他并没有出此招,反倒将棋子落在了右侧。

漠然如金雪瑕,见状也大为意外。他虽只是略懂下棋,但这情景,即便新手都能看出来,周不渡出了一招大恶手,几乎可以说是主动求死。此招一出,不仅三劫循环再无可能,而且,形势恐怕要逆转了。

果不其然,白棋瞬间气盛,迅速于中腹落子提劫,一口气足足吃了三十三个黑子,将周不渡的巨龙吞杀。

·

一时间,黑棋几乎被打成了马蜂窝。

金雪瑕不由将羊角匕首握得更紧。

周不渡愈发紧张起来,脑海里反复推演,满头冒汗,踟蹰不前。

只有越千江仍然淡定,把手掌按在周不渡背上,催发真气,为其度去暖意,直言道:“别逼自己。”

周不渡在周密谋算的同时,承受着煞气与妄念的双重折磨,重压之下,实在不想继续。然而,胜利在望,断没有放弃的道理,他告诉自己,再忍一忍,绝不能让旁人看扁,道:“没事。”

越千江:“当真还想继续?”

周不渡默然,咬着唇。

越千江:“你累了,我来替你。”

周不渡没想过还有这个选择,一时迷惑:“这……行吗?”

“师父全看明白了,知道你的布局,不用担心。”越千江把鱼跟刀都放下,将周不渡抱了起来,占了他的凳子,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搂着他,轻拍两下,另一手拈黑子,定神检视算路、谋划大局,紧接着便开始跟白棋在边角厮杀,落子轻盈,寸土必争。

金雪瑕蹙眉观战,看不明白。但等双方再下了几手,他的眉头又骤然松开,恍然大悟——先前周不渡随意落在棋局右侧的那一颗黑子,原本所造的劫材无足轻重,但经过十来手的攻防,局势瞬息万变,那不起眼的一手竟变化成了足以影响白棋至少在三块区域里生死存亡的神来一招!

白棋再行数十招,将三处大小隐患解决,却是越下越慢,虽然它比金雪瑕察觉得更早,但察觉之时,黑棋已经悄没声吃下了多处边角。

至此时,黑棋看似落了下风,但在接连被白方提起四十六颗棋子之后,无论是盘面还是目数,竟然都是领先。

越千江把最后一颗黑子落下。

白棋再也无力回天。

战局随之终结。

周不渡是悄悄哭着看完的。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情景,但不敢有所期待,一朝幻想竟能成真,他实在忍不住。

太矫情了,他想,可也不得不承认,这段子日是他人生中最艰难、黑暗的时光,决意赴死,却意外没死,活了下来,但心气都没了,任何忧愁的情绪或微小的挫折都有可能再次击垮他。

“怎么了?”两人靠得很近,越千江话语轻柔,仿佛在哄他一样。

周不渡心里暖意盈盈,眼里发酸,自觉狼狈,快快抹了眼泪:“没什么。”

越千江装作没看见,语气如常:“咱们赢了,真下起来,其实没你想的那么难吧?”

“是啊,但当时真觉得……”周不渡从未跟人诉过苦,笨嘴拙舌,说不出来,觉得放弃已经够丢人了,再多辩解只会显得自己逃避困难矫揉造作。

“行了,你想说的,师父都明了。”越千江十分的善解人意,“棋局只是游戏,下完就完了。”

周不渡却还是自责:“我不该放弃的,只要再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越千江:“道理是这么说。世事无常,人生总是苦多于乐,一时苦痛,感觉不堪忍受,但只要捱过去,不再想,不久便烟消云散。忘却忧愁,常思欢乐,最后只觉乐多于苦。”

周不渡:“我明白,我心性不坚,思绪繁杂,反受其累。断妄念方能离苦得乐,是我今日该学到的。这盘棋局说不得是我的机缘。”

越千江却话锋一转,道:“不对,你又想多了。我随口一提,不是对你说教,只是看你包袱太重,怕你忧思伤神伤身。”

周不渡:“总之……是我没用。”

越千江摇头:“你不必有用。”

周不渡:“师父?”

越千江:“苦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有人可以依赖,何必再让自己受累?我的徒弟,不须隐忍。有师父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了,就同我直说,不然要师父干什么使?更何况,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该学的是适可而止。须知,停下来所用的勇气并不少于硬撑,放弃无损于你在师父心目里的聪明绝顶。”

这情形就好比孩子跌倒痛哭,做父母的不去扶他,让他自己爬起来,是为了锻炼他的心性。但周不渡已经拥有足够的坚毅自立,不须旁人教诲,能够自责自省,他需要的不再是失败教育,而只是关怀体恤,有人理解陪伴,否则,负面情绪积压,只会让他的神经越来越紧绷,直到再也无法承受,崩溃无可避免,就像前生那样。

越千江不仅看懂了周不渡的行军布阵,更看到了他内心的隐痛,一字一句全都对准了他的心结。

周不渡顿觉无比轻松,忧愁消散,重新拥有了继续前行的力量,真心实意道:“师父,谢谢你。”

越千江摸了摸周不渡的脑袋:“对师父不必言谢。”

·

“赢了,胜一目半。”金雪瑕清点盘面,复盘棋局,不可谓不震撼,“此局,前无古人,后未必有来者。”

纵观全局,黑白双方几乎没有过惊心动魄的对战,但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杀机四伏。

最关键的,也是最让人震撼的,莫过于周不渡在终局之前将近六十手时,随意落在右侧的那一颗棋子。

一颗棋子便注定了胜利的终局,其间深谋远虑,寻常之人实难在片刻间参透。神仙打架也不过如此了,而况乎,今日说不得就是神灵残留的煞气催发了白棋作战,但赢得棋局的是人,并不是神。

周不渡失笑:“是师父起死回生。”

越千江:“别睁眼说瞎话,我不过是帮你收拾残局。”

这话说得轻巧,但越千江在片刻间就看透了周不渡的布局,其深谋远虑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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