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云雾开15(1 / 2)

十日一晃而过。

时节到了立夏,总算有些晴天。

越千江恢复了不少神智,能在僵死时做一些更细致的活计,可以自己整理仪容了。又因为已经辟谷,养气炼体,亦不须吃饭喝水,甚至连觉都少睡。

但他依然让徒弟为自己梳头,全然的敞开,没有丝毫防备。

周不渡跪坐在师父背后,视线越过他的后脑,看着斑驳的铜镜,感觉师父浑似钢锻铁打的一般,没有凡人的恐惧烦忧,一忽儿,伤心事都放下了,一忽儿,从死变成僵死,再一忽儿,整个都要回到十八岁了。

师父日渐一日的变好,做徒弟的不免生出相形见绌之感,周不渡亦不敢消极怠惰,日间会做些康复锻炼。

然而,大多时候,都是越千江在装傻充愣,喊着“师兄”,缠着要他陪自己“练武”。

越千江真实的天性,大约是有些跳脱的,但从前做侍卫,不得不保持沉默,现在为人师表,清醒时又须持重,唯在僵死时会稍微显露,不喜正襟危坐,不喜循规蹈矩,爱扒着游廊的雕花檐子,晃晃悠悠。

阳光从背后照来,给他黏上绒毛似的金边,却仍不掩其笑容的灿烂,如云雾里的初阳。

他还很爱看着“师兄”,可一旦被“师兄”发现并回看,他便会定住,坐下来,双手置于膝上,一副硬石头模样。

周不渡越看越觉得可爱,跟着越千江感到快乐,无法拒绝他的请求。即便刚开始拒绝了,但只要越千江往地上一坐,埋头擦刀,喃喃自语“师兄”啦“偏心”啦之类的抱怨,他就只能认栽。

可打架到底不是容易事,尤其是对于现代人来说。

古代资源匮乏,人们须得打败甚至是杀死竞争者,才能得到其所占有的资源。

但现代物质充裕,人们往往只需要通过控制、剥削、收割,便能获取极具性价比的高额收益。直接的暴力太不“经济”了,博弈是更好的选择,即便在这个过程里不断有人突破底线,最后将导致所有人走向共同的毁灭的结局,但已经没有人关心来世与后代了。

周不渡更习惯“文明”的博弈,虽然他总是输家。

出身及性格使然,他自然亦必然是输家。出生在地下工厂,克隆人身不由己,惯于服从,深陷绝望的泥淖;稍长大些,有幸被解救、收养,却难以相信这份幸运,总想着讨好养父、让所有人都满意,就连反抗养父的方式都只是伤害自己的身体;及至成年,又不得不为了理想而隐姓埋名,极力避免矛盾,不论是在行动上还是言语上,都从未主动攻击过他人,被围捕时他甚至没有争辩对抗,而只是放火了结自己,走入“死亡”这个“安全出口”。思及前次茫茫然“大闹”阴司,不经意间想起“宋先生”,他至今仍是羞愧。

这是因为他是个软弱之人吗?并不,否则他不可能在研究领域里不断进取,以凡人之力创造出机械神明。

关键在于,幼年经历对他造成了太深的影响,即便后来被解救了,他也没能摆脱阴影。他内心之中作为人类与生俱来的攻击性长期受到压抑,生命的活力随着内驱力的消弭渐渐丧失,在避免痛苦的同时也避开了欢乐,自我不断枯萎,不会排解忧郁,不懂得处理愤怒,情绪一团糟。

死去一次,重活一回,周不渡终于看清了自己。在越千江的推动下,他从死胡同里摸索着走了出来,承认自己不正常、压抑、扭曲,同时也接受了现实,承认没有完美的人,自己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期望。

人是复杂矛盾的集合体,若想要拥有真实鲜活的自我,则必先直面现实,认识到何为我,方可知我欲为何。

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他想活出新的人生,就必须变易常态,释放天性——对抗,无论是打,还是被打。

·

两人斗了一场。

因实力分殊显著,越千江赤手空拳,并不用内力。周不渡则持一根木枝,纯玩见招拆招。

第一个回合,当越千江的拳头迎面而来,瞬间爆发的磅礴的攻击性直冲周不渡的天灵盖。周不渡的心跳漏了好几拍,定定站在原地,直愣愣看着越千江的拳头停在距离自己右颧骨一寸处。

第二回合,越千江的拳头跟周不渡的左耳距离不足半寸。

第三回合,越千江击中了周不渡的左肩。十分可笑,周不渡始终一动不动。还好,越千江不多话,除了他被击中后跌倒要时,也没伸手扶过他。

第四回合,周不渡终于抬起手,用木枝点在了越千江的拳头上,把那招接住了。一瞬间心跳得像是快要蹦出来,那是一种很古怪的体验,他竟感到……羞耻,仿佛一瞬间脱光了文明的衣衫,袒露原始蛮荒的野性。但挣脱了虚伪规则的束缚,他的本性扑了出来,那就是“斗”,生机勃发,伴随着新生的茫然。

周不渡愣了片刻,继而是第五、第六……第五十个回合。

摆脱了最初的无所适从,他思维如电,运招如风,调用脑海里所有的招法以及身体里全部的力量,同越千江打得有来有往。

虽然越千江在劲道上让了他太多,但在招法上却是极认真的。

直到周不渡再抬不起手,再跑不动,越千江才停下,抱着他,拍拍他的脸,笑说:“好师兄!”

周不渡热汗涔涔,看起来像极了暴雨过后枝头的新叶。尽情发泄之后,脑袋里一片空白,快乐痛苦都模糊了,只感觉到自己活着,从未如此自由、真实地活着。

这时候,他说话的声量都比平时要大:“你就装傻充愣地骗着我玩吧,小师弟!”

“我在,在……”越千江又呆呆地眨巴眨巴眼睛,真看不出到底是昏是醒。

周不渡开朗了一些,越千江欣慰不已,后两日再陪他玩了几次,想着办法引他奋力搏击。

周不渡也觉得有趣,怎奈体质实在太差,根骨坏了,不能练气,人没劲,不能练招,日日激战绝无可能。

他更常做的就只是跑,练习反应与躲避,希望能在危急关头保住小命,不至于成为师父的负累。好在院子够大,还真让他练熟了几套逃命的好身法。

如此这般,这一关就算是突破了。

·

等到状态再变好一些,周不渡的心思就又活络了起来,琢磨着为越千江多做些事,拿出杨悉檀留下的洞箫,吹那支曲子给他听。

越千江即便是在僵死之时,也是一听就笑,用手指叩栏杆,击节相和。然而,听得久了,他那笑容总会渐渐变淡。可若是周不渡停下来,他便又会露出一副略带忧愁的神情。

周不渡搞不明白,只得继续吹完,而后胸闷气短。

越千江便把洞箫收走,再不让他吹,自己取出长刀,在迷蒙细雨里挥舞。

鸣鸿之刀漆黑无光,罗刹挥出,刀刀致命,倒比金雪瑕更像是“杀人的”。

但越千江的眼里不见半点的杀意,只有若有似无压抑的哀伤。

周不渡看他练刀,心里腾起一团沉郁的云雾,脑海里依稀浮现出一张用黄麻纸抄写的《青鸾刀谱》,笔锋掠过,龙飞凤舞,满纸草草写就,看不出门路。

越千江一掸水珠,收刀,又变回笑模样,抹一把脸,跑回周不渡跟前蹲着,给爱人画眉一般仔细地擦拭刀身,间或仰头看他,眨巴着眼睛,喊:“师兄!”

周不渡便给越千江擦脸,隔着衣袖,拂过他的突出的眉骨,趁他的神智还没有全然清明,大着胆子问:“师兄教你的?”

“我的!”越千江用力点头。

周不渡就这样跟越千江说一些没头没脑云山雾罩的话,从点点滴滴里探看他的过往岁月。

白日活动起来,周不渡夜里睡得愈发安稳。

但午间小憩,半梦半醒之时,他偶尔还会梦见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有一次,他看完越千江练刀,又发了梦。

梦里的事物都不真切,只隐约听得两人对话。

一道声音像是周不渡自己的,他听见自己说:“你学这套路,将来作战,能在万军丛中取敌将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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