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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层船舱里,芰荷用大氅紧紧包住自家姑娘,却仍能感到宜锦有些瑟瑟发抖。
白日在岸上,萧北捷不敢惹人注目,只派一个渡头搬运的小厮去药铺买了药,眼下才有机会用小炉子熬药。
他静静地坐在不远处,将炉火生得更旺一些,过了半个时辰,药终于熬好了。
他将药盛出,透过莹润的热气,看向那个面色潮红的女子,她明明极度虚弱,看向他时却仍旧充满警惕,清清冷冷。
芰荷伸手要接药,萧北捷却避开她,径直走到宜锦面前,蹲下身来,将药递给她,让她自己喝。
宜锦只觉得浑身乏力,她看着眼前的药碗,没有犹豫,亦没有看面前人一眼,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下,微烫的液体一路自肺腑而下,令她额上微微冒汗。
萧北捷看着她,沉默良久,等到天近黎明时,他望着水天一线,热闹繁华的渡口,借着鼎沸的人声,他终于敢问出那句话:“薛氏,我只问你这一次,你若愿意,到石城郡后,你仍可做我府上的女主人。萧北冥能给你的,我都许给你。”
“只一条,我希望你如待他那样待我。”
宜锦听了这话,只觉得眼前人脑子进了水,她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件粗鄙的物件,斩钉截铁道:“我不愿。”
“为何?”他暂且抛下了那颗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只想知道,为何在这些人心里,宁愿选萧北冥也不愿选他?萧北冥到底哪里比他强?
宜锦静静看着渡口的方向,“因为你不是他。”
萧北捷愣了愣,任他脾气再好,被宜锦这不冷不热的话一说,心中也生了几分闷气,他径直拂袖而去,到了甲板处,冷着脸静静矗立着。
黎明的最后一抹鱼肚白退去,河面上淡淡的晨雾缥缈,往来在岸边的纤夫们拉着运船,口中喊着号子,虽汗如雨下,脸上却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四周的商贩也才开始布置铺面,吆喝声渐渐起来。
这与燕京的州桥夜市又是不同的景象。
宜锦眼睫微眨,想到了那幅山河社稷图中的场景。
这就是萧北捷自年少起一直守护着的太平。这只是大燕普普通通的一隅,这些充满朝气的人,是大燕普普通通的百姓,他们是那样生动地存在于这世间。
若是他能亲眼看见,也一定很高兴。
一路上,她想找到机会递出消息,可是萧北捷防心极重,加之她又起了高热,浑身乏力,芰荷也并不被允许自由外出,未找到合适的时机。
唯一留下的那支步摇,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发现。
离燕京越远,她就愈发思念他,一路上她几乎与世隔绝,再未听到他的消息,谢清则所说的两月之期,他的腿疾,睡梦之中仍萦绕在她心头,令她不安。
她攥紧了手中那只鲁班锁,从燕京出来时,这是她唯一带在身边的物件,她仍未解开这锁,握在手中却能感到少有的安心。
半晌,这艘商船停靠渡口,伙计们往来搬运船上的货物,人来人往,一路兵马就守在渡口,远远见了萧北捷,为首的忙肃容行礼,“属下恭迎殿下。”
萧北捷道:“吕禄,这些时日辛苦你两地奔波。”
吕禄伸手引路:“属下并不觉得辛苦。这处官府都打点好了,殿下可下榻歇息,明日我们便赶路回石城郡。”
萧北捷道:“不必歇息,取道直回石城郡。”
吕禄点头应下,“那属下为殿下备马。”
话罢,他朝萧北捷身后看了眼,殿下身后那两个姑娘,同官府搜寻画像上的一模一样,想来就是那新帝宠爱的薛妃,这女子原本就该是他们殿下院中人,却投了新帝,他心中对这样的女子自是不齿。
吕禄因此道:“殿下,咱们这都是些糙老爷们,可没有那些小娘子用的马车,只能委屈两位姑娘同兄弟们共乘一骑了。”
萧北捷看向宜锦,没有说话。
宜锦明白,她方才令他不快,他在等她求他,扳回一城。
可是宜锦并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直视吕禄道:“我等草芥之身,不需劳将军备马车,只需良驹一匹即可。”
吕禄看了眼眼前女子弱柳扶风的身板,讥笑道:“姑娘还是莫要逞强得好,恐怕连马背都上不去,届时还要我们殿下费心。”
宜锦听他话中羞辱之意,并未动怒,自方才便可看出,吕禄此人高傲自大,受不得激将,她只道:“将军是担心我们骑术不精耽搁行程,还是怕被我们两个女子比下去丢了面子?”
吕禄一听此女自不量力,哼了一声,正要反驳,却只听萧北捷道:“给她备马。”
吕禄压下心底不悦,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给一路人配了马。
到了宜锦时,她和芰荷分到的那匹马儿仰着脖子吐气,一双马目灼灼有神,若是懂行的人,立时便能看出这是一匹尚未驯服的野马。
芰荷站在一旁,看得腿直发抖,她压低声音道:“姑娘……我们……”
姑娘从前虽上过几节马术课,但后来柳氏扶正,便再没练过这些,这马看着就不好惹,姑娘真的能行吗?
宜锦却并没有畏惧,她摸了摸那马儿的脑袋,与它对视,低声在这马儿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马儿喷了喷鼻息,却肯低头了。
宜锦扶着马身,慢慢上了马,她心跳得极快,面上却不显,她朝芰荷伸了手,低声道:“别怕,扶着我的手上来。”
芰荷不想让姑娘被那群人看轻,她心中也有一股气,最终克服心中的恐惧,上了马,她紧紧抱着自己姑娘的腰身,一动也不敢动,可是心里却觉得安稳了。
吕禄本等着那薛氏女出丑,却没想到那匹烈马到了薛氏手底下却这样听话,他脸色更差,看向主子,却见主上注视着那薛氏女,神情极为复杂。
萧北捷在这一刻似乎明白,薛氏并不是不害怕,也并不是没有软弱的时候,只是她的软弱,只展示给在乎的人。
第一次见她哭,是在云来观殿内,她给母亲乔氏上香燃灯。
那日暴雨中,她抱着薛珩的尸身不肯松开,情状悲恸绝望,那是他第二次见她哭。
在他面前,她不仅不肯流泪,亦不肯服输。
良久,萧北捷收回目光,冷声道:“命所有人整装待发,全力赶路。”
经过三日的星夜驰骋,萧北捷一行人终于到了石城郡。
北上一路,流民伤员日渐增多,大燕与北境乾马关的战事争持不下,忽兰王冶目十年磨一剑,似乎将大燕的地形打探的一清二楚,从前那些易守难攻的天堑之地,竟多数被忽兰骑兵避开。
忽兰骑兵一路势如破竹,多方作战仍不见颓势。魏燎善冲镇守乾马关,对抗得极为吃力,兵分三路运输的粮草,如今只到了一路,能撑多久,仍未可知。
石城郡临近边境,与忽兰接壤,反倒并未受其害,这里停留的多是来自矩州乾马关一带的流民。
宜锦与芰荷一路骑马赶路,未敢松懈,两人的腿部多被马鞍磨损,每行一步便觉得刺痛,到了石城郡,吕禄便将他们安排在一处府邸,也是萧北捷办事的所在。
她们只能在后院出入,前院看守森严,有守军驻扎,后院的丫鬟小厮也不肯说多余的话,多问几句,便低头垂手一句话不说。
宜锦心中忧心如焚,却毫无办法。
直到第二日晚上,萧北捷自前院办完公务,却忽然来后院探访。
他换了穿惯的僧袍,头发未经打理,也渐渐长了出来,他的心情看起来似乎不错,见了宜锦,只问道:“这里有两个好消息,你要听哪个?”
宜锦并不想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