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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开口,握住了那木雕小人的指尖下意识的收缩、用力,隐隐泛白。在李治那仿佛是一团浆糊,又好似是再清醒与理智不过的脑海中,有什么呼之欲出,将要给出答案。

“是八百年前的人,秦人。”

嬴政的目光与语气中,似有几分再是冷淡与一本正经不过的幽默与戏谑。以手负在身后,这帝王在长身玉立,渊渟岳峙气度沉凝间开口,将事实陈述道:

“在那个时代,虽然有赵人、楚人、齐人等种种,但最终,都归于秦人。”

“在大秦治下的,自然是秦人。”

“六国是,百越是,甚至那后来的汉太·祖高皇帝,同样是。”

事实上并未曾完全将自身冷静下来的李治原本是要下意识的发出嘲弄与讥讽,做出反驳的。毕竟纵使秦一统六合大家俱是秦人又如何?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最终被深入到神州大地之上并且将那主要群体占据的,是汉人而非是秦人。秦之一统,所持续之时间并不长久。最终将这天下占据的,同样并非是秦人。

然而自觉或不自觉的,李治的指腹却又落在了落在了那木雕小人的眉眼间。有分明是经过了一寸寸打磨的触感,被传递到李治的手指,传递到这八百年后皇子的脑海与内心深处。

心思并没有想象中开阔、高远、乐观与阳光的大唐皇子,其实很难去理解与形容那一瞬间的观感,只是恰如同嬴政所言一般,这手中的木雕小人、那八百年前的秦人同今人之间其实是并没有太多的区别的。

甚至可以说是同那某些叫李治所见过的面目相重合。

所以......

“你看,自朕之后,这片土地上总归是有什么被绵延和流传下来的。”

“秦制如是,秦人如是,朕所铸造之至高权力,同样如是。”

“甚至于百年,千年,朕的理想与蓝图,并不会被断绝。”

李治目光之下,那将自家阿耶身躯占据了的秦皇似是在开口,似是在说出言语。然而不管是那面容也好还是那身形也罢,似乎俱是在模糊,在将其真实的面容与身形显露。唯有那仿佛是极沙哑又仿佛是再具有穿透力不过的声音,不断传入到李治的耳。

并没有那想象中高尚的李治对这一切无疑是理解却又不理解的,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李治想要开口,去抨击这帝王的自欺欺人。嗤笑,为那消失在历史尘埃里的帝国。

然而在那某一瞬间里,李治却又不得不承认,一切便如同嬴政所言一般,似乎是如此。

恍若是再是有理有据不过,使人信服。

然后莫名且自然而然的,李治想到了“愚公移山”,想到了“九世之仇”,想到了那“华夷之辩”与“传承”等种种。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仙神的存在与否其实重要又不重要,这世间如果有仙神,那么相较于仙神与长生种而言,人生之区区百年无疑是短暂且渺小的。并不足以做出那过多的事情,更不足以同天地、同造化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相对抗。

但从上古传说里禹接替鲧治水开始,到夸父逐日,人定胜天等诸多种种思想和传承,甚至在那更早之前,这片大地之上的人族,却又似乎是并不甘于如此的。

又或者说人没有虎豹的爪牙,没有狮子和老虎的力量,之所以是天地主角,之所以能够将那一众猛兽甚至是异类精怪的生存空间挤压,便在于......

在于什么呢?于此时刻,这来自于八百年之前的秦皇,似乎对李治展示了答案。

“思想,制度,传承。”

便如同商君虽死,商君之法却是叫秦穆公之后的诸位国君所继承和运用下来,使秦富国强兵,横扫六合。那秦皇所争的,自然不是一时、一世,而是十世、百世而至千万世。

不见沧海,无以知其广大、宽广与辽阔。纵使李治心中,尚且存在着那诸多种种的复杂与疑惑。然而这似乎将一切同嬴政之间说开却又未曾说开的大唐皇子开口,却又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提出疑问道:

“这木雕,可是阿耶使宫中匠人所做,雕刻而成?”

月色及那大明宫中辉煌的烛火照耀之下,嬴政的身形似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原本极是闲适的、分明是将一切尽在掌握的气息与神态中,同样具有了那么一瞬间的紊乱。

行止有度,一举一动俱是充满了雍容及威仪的帝王将那写着“天下一国,神州永安”字迹的纸张捏在指尖,任凭着其被案上跃动的烛火席卷,一点点燃烧,转瞬成灰。方才是开口,恍若是以原身的口吻做出回复道:

“你当去睡、去休息了,稚奴。”

某些真相被心照不宣的揭开,却又将表面的和谐与平衡维持。彼此俱是故作不知,故作不察,只道是一切恰如同往常。君父那似乎是带了几分严厉的口吻之下,李治打了个哈欠,仿佛是终于感觉到了那迟来的睡意和困倦。

然而便在李治老老实实的告辞,转身离去的那瞬间,嬴政却又开口,仿佛终是对那原本的话题做出回复与解答道:

“事死如生。以泥土烧制,以色彩填充,于朕而言,每一尊俑人,自是有不一样的意义。”

“当然,那是八百年前,是被深埋在朕的皇陵之下做为陪葬的。至于你手中的这木雕......”

嬴政话语于此停顿,而后于李治僵硬的、仿佛是头皮发麻的目光与神情中,慢条斯理的将那未尽的话语补足道:

“是朕近日削减、雕刻而成。”

第126章

有那么一瞬间,这尚且稚嫩的大唐皇子其实很难想清楚,嬴政那看似简单的话语中所潜藏的含义。又或者说尚未曾经历过衰老的少年是无法同那些求长生者共情,更无法真正理解死亡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的。

所以究其内心,只能够简单粗暴的将一切同那八百年前的帝王求长生而不得的种种遗憾联系起来,做出解读。

明显便偏离了轨道的解读。

但这一切又同秦皇口中的俑人、同这帝王亲手所雕刻的木雕小人之间有何关系呢?

不过是以念头转过,这少年却又分明是极清楚和明白,并非是这样的,更非是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那这却又究竟是怎样的?

或许是这再是隐忍老成不过的少年面上的疑惑实在是过于明显,又或许是在那不知不觉中,嬴政同样受到了原身记忆的影响。看似冷硬的面容之下,并没有想象中的将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嬴政开口,以指点过虚空,似是在以指为笔,勾勒和临摹。

本属于原身的面容同样在变得模糊和悠远,好似是被那香炉里升腾而起的青烟迷雾所遮掩,又好似是有时光岁月的长河降临,将嬴政及李治带到那过往的、八百年前的过往中。

“周共主天下八百载,春秋和战国。礼崩乐坏列国伐交频频,自然是有很多被禁止的东西又卷土重来了的。便如同人殉。”

俑的本意便是人殉,人殉这一流传自古老社会的习俗究竟是何时死灰复燃尚不好说,只不过秦自秦献公之时,却又是将其废止了的。当人殉渐渐淡出视野,俑便成了墓葬中陶塑、石雕、人像的专有名词。

食利者如秦皇,那将神州大地上最至高与集中不过权柄铸就在一身的嬴政,自不会认为自己是什么悲天悯人之辈。更不屑于因此而套上一层道德仁义的枷锁,为民请命的外壳。

又或者说这君王骨子里其实是受法家逐利思想所影响的,这天下与众生甚至是自己,俱是工具,是机器,是本应当没有过多喜怒与哀乐的,将目标达成的一环。

这同人性并不相符合,但——

“陛下使人建造俑人最初始的目的,除了遵循旧俗,以陶土烧制的俑人代替活人殉葬以外。更重要的,当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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