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叶老太太（2 / 2）
缓过来劲之后，她想给袁老师打电话说说这小张，可是想到小张刚才说的小贾的那些话，她不由得担心起来，如果袁老师也这么认为，那可对自己不利！
她决定先等等，看袁老师怎么处理再说。
果然，客户是上帝，过了一天，袁老师又给叶惠柔介绍了一个四川的小吴来面试。
袁老师在电话里对叶老太太说：因为叶老太太不方便出门，所以只好要保姆自己来她家面试，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遇到，如果她能自己去中介公司去挑，就不会出现上次小张那样，没谈好就来她家的情况了。
小吴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性格开朗，来叶老太太家干了十几天也走了，说看见她家墙上挂的几张安志杰的大遗像每天瘆得慌！同样对叶老太太的洁癖接受不了。
一年过去了，叶老太太家至少换了七八个保姆，所有的保姆都是自己离开的，叶老太太的腿也不见好，身边离不开人，她只能继续找袁老师续服务费。
这一片的中介公司她都打听过了，只有袁老师的服务费收的最低，保姆的工资标准最低，她别无选择。
在后来的几年，叶老太太家都是如此，不停的更换着保姆，她也变得适应了这种日子，除了卫生标准不能降低以外，其他的标准慢慢的开始不做硬性要求了。
她知道，自己一天天老了，说不定哪天自己连给家政公司打电话的能力都没有了，不能过于频繁的换人。
大儿子依旧和她没有来往，叶惠柔只当没有这个儿子。
小儿子快六十岁了，经常生病，很少来，赶上过节的时候也只是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孙子差不多半年来看她一次，带点水果和牛奶给她，干活完全指望不上。
叶惠柔想过去养老院度过余生，跟着中介公司看了好几处养老院都不满意，大多数养老院需要交进院押金，她的房子已经过户给孙子了，这些年请保姆加上看病和自费理疗项目以及买保健品的开销，她没有多少积蓄。
她也害怕离开家，从年轻时就没有过过苦日子，至少现在精神上她觉得自己还是贵族，她不想去养老院过那种闹哄哄的集体生活，把自己的全部交给别人去支配。
叶惠柔还想在中介公司找到一个称心的保姆，伺候她这样过下去。
这一年叶惠柔已经八十多岁了，只是，她的身份证和户口本上还显示七十八岁，这是当年她从家乡调到BJ来工作时，办事工作人员给她弄错的，过去她一直没有想过要更改过来，那时候反而觉得把年龄写小几岁还挺好。
现在国家有政策：凡是年满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的老人每年都分别有一份特别的津贴。
一开始，叶惠柔也不在乎多领那点钱，但是她又想想，如果自己能活到九十岁或者一百岁呢，把年龄改过来不是可以早几年领到更多的津贴吗？
于是，她给浙江老家的居委会写申请更改年龄，理由是：希望在她百年之后墓志铭上写的是真实的年龄。
写了好几封信寄走，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音。
后来，她想到去世的老公安志杰有个远方表弟的儿子，三十多年前那人打官司找人帮忙，曾专程来过BJ找安志杰，留了地址给他家。
叶惠柔翻箱倒柜的把那本写有地址的旧日记本找到了，找到那个叫徐志才的人的地址，给徐志才写了一封信。
这次出乎意料之外，徐志才很快给她回信了！
徐志才说自己已经是个退休的老人了，没有能力给叶惠柔办事，答应交给自己的女婿去街道先了解一下，再给她回复，还留了女婿的电话给叶惠柔。
徐志才的女婿姜华目前在当地乡镇企业里做厂长，这几年一直想发展外贸订单，苦于没有门路，当他听说叶老太太写信回家乡，需要帮忙办一个证明的事，喜出望外！
姜华认为这是老天爷帮助他的机会到了！便很痛快的答应去给叶惠柔办这件事。
姜华听岳父徐志才说过：叶惠柔和安志杰一九八几年曾回过家乡，那时乡邻把他们前呼后拥的，四邻八乡只要他们路过的地方都放鞭炮迎接，很风光！
姜华打电话给叶老太太：希望她能回去一趟，说是只有她本人回去了这事才能办成。
姜华的本意是希望叶老太太回家乡之后到他们工厂看看，然后当面提要求，请她支持家乡的乡镇企业发展外贸订单，再请叶惠柔找找关系，拓展海外市场。
叶老太太并不知道姜华的这个想法，当她接到姜华的要求，请她回家乡看看，还好一阵感动！
她认为家乡人没有忘记她，她坚定的认为只是因为荣誉所以家乡人才会记得他们两口子！
虽然身体不好，腿脚也不方便，可一想到一九八几年她和安志杰回家乡时的那种优厚待遇和风光无限，她就激动不已！
叶惠柔已经忘记自己是一个八十几岁行动不便的老人了，她对姜华说天气暖和一点就回一趟家乡。
叶惠柔知道老家没有什么亲人了，那些亲人能到BJ来的都来BJ了，来BJ后，岁数大的亲人都不在世了，年轻的一辈自从安志杰去世后也不来往了，真的是世态炎凉！
她曾多次后悔过帮助那些白眼狼的老乡，包括苏秀明！
这次和徐志才以及姜华能联系上，叶惠柔觉得也算是圆了自己想在晚年再回出生地看看的心愿，如果还能把年龄证明开回来的话岂不是一举两得！
叶惠柔想在回家乡之前找到一位有高中学历并且外貌还看得过去的保姆陪同，尽管现在用的保姆小刘还可以，但是小刘五十多岁大字不识一个，如果带她出行既不放心也不体面，恐怕连坐车买票都是问题！
趁小刘出去买菜的时候，叶惠柔偷偷给袁老师打电话，请袁老师务必在一个月之内帮她找到一个符合她要求的保姆，替换现在小刘，工资给到每月三千五。
一个月后，有着高中学历，戴着近视眼镜，身高一米七的三十岁保姆小李来叶惠柔家面试了，叶惠柔提前把小刘支出去买菜，没让她跟小李见面。
通过交谈，叶惠柔跟小李确定好了之后，让小李回中介去取行李，然后，等小刘买菜回来，叶惠柔毫无征兆的把小刘辞退了。
叶惠柔觉得，自己从嫁给安志杰之后，很多做事的方式方法都和他接近，尽量做到安全谨慎万无一失！
她觉得以自己的智商对付这些有着小聪明的保姆根本就小菜一碟！这十多年，常年跟家政公司打交道，她早就练就了一番和保姆斗智斗勇的技能，基本没有吃过亏！
叶惠柔决定先用两个星期的时间跟新来的保姆小李磨合一下，她提前告诉小李即将要陪同她回浙江老家的事，小李兴奋不已！俏皮的对叶老太太说：
“想不到一来您家就有出去旅游的机会，太好了！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您！”
叶老太太生活简朴，习惯一次买一冰箱的食物慢慢吃，因为买的多价格优惠，每顿饭只做两个菜，有时候做一个菜一个汤，南方人爱吃米饭的习惯一直都在，米饭为主，偶然也吃顿面食。
因为叶老太太的要求，家里平时做的饭菜量都很小，小李年轻力壮经常吃不饱，她给家政公司的袁老师打过电话抱怨，袁老师开导小李说，刚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减减肥！
早餐的牛奶和鸡蛋只能叶老太太自己吃，小李只能喝粥吃馒头咸菜，这也让小李不满，但小李一想到每月工资还不错，马上还能去浙江旅游，她坚持忍着没提意见，有时嘴馋了，趁着去楼下扔垃圾的时候到小卖店买个火腿肠或者茶叶蛋吃完再上来。
每天早晚饭前叶老太太都要跪地祷告，睡前必然看电视。
让小李大跌眼镜的是叶老太太每天晚上追剧看《芈月传》，一集不落，每次看的时候还很动情和专注！
小李和叶老太太探讨过这个问题，叶老太太说她年轻的时候不懂感情，到老了之后才体会到什么是爱情，破天荒的和小李说起自己跟老公安志杰的一些过往，包括晚年跟情人邹明山的一些往事！
叶老太太说自己跟安志杰之间是亲情，邹明山才给了她迟来的一份爱情，晚年寂寞，太需要一个能说得来话的伴了！
邹明山性格温和，跟她有默契，更重要的是他高大健壮的样子正是自己年轻未婚时期望找的配偶的外表。
因为没有子女在身边，晚年的孤独只能完全靠回忆去支撑，她的回忆中只有安志杰和邹明山两个人的影子，安志杰已经渐渐的模糊了，更多的还是邹明山！
这让小李很好奇！
当小李得知邹明山就住在附近时，她提议做一顿拿手的梅菜红烧肉去看望邹明山，叶老太太同意了，她告诉小李，上个月给邹明山打过一次电话，邹明山对自己说大半年没有吃过豆腐了，想吃豆腐，自己行动不便出不了门买。
“他儿子每天给他送一次饭，不会让儿子给他买豆腐吗？”小李问道。
“他儿子在甜水园那的一个小区做门卫，附近菜市场有两个卖菜的白天没地方停装菜的面包车，每天把卖不完的菜送点给他儿子，他儿子让他们免费在小区里停车。
“那两个卖菜的每天送的菜够吃了，他儿子媳妇根本不会再花钱去买别的菜，人家每天送什么菜他儿子家吃什么菜，也就给他送什么饭菜来，那卖菜的不卖豆腐！”
叶惠柔对小李说，本来让上一个保姆买了一块豆腐送去，但是邹明山家住平房，门口走动的人很多，门被儿子用挂锁锁了，保姆进不去，敲门之后，邹明山在里面回应保姆，他下床需要很久，让保姆把豆腐挂在门锁上，没想到等他开门时豆腐已经被别人拿走了！
第二天上午，小李早早的去买好菜，回家烧好菜之后用餐盒装上，另外带了一大块生的豆腐。
因为叶老太太昨天跟小李说过，邹明山的儿子一般中午十二点半到一点钟之间去给他送饭，为了不跟他儿子撞见，她们最好在十二点前去。
所以俩人自己没有吃饭，先给邹明山送饭。
邹明山的家在小区不远的一片平房里，这也是老小区里才有的这种平房，很多户人家住在一排。
小李用轮椅推着叶老太太来到其中一间房门口，小李刚要敲门，发现门一碰就开。
叶老太太说：
“不用敲门，他下床慢，已经告诉来送饭的儿子不用锁门了，我们直接进去就是。”
进门之后，叶老太太喊了一声：
“老邹，我来看你了！”
从里屋传来一串老年男人的咳嗽声。
之后，一个嘶哑微弱的声音传出来：
“进来吧！”
小李推着叶老太太从外屋进到里屋。
邹明山头发稀疏凌乱、面色暗黄、两眼无光、枯瘦如柴，半躺在床上，一副行将就去的样子！
床头放着一堆没有刷的饭菜碗，老远就闻见馊味！屋内还夹杂着厕所里传出来的脏臭味和浓浓的老人味！
小李快呕了！
叶老太太对小李说：
“老邹儿子媳妇上班忙，一天送一次饭过来，没有时间收拾屋子，我以前也让保姆来给他做下卫生，你把饭菜放下，先帮他打扫一下屋子，再把那几个碗洗了！”
小李屏住呼吸，用最快的速度把活干完了，心里后悔不已来这里！
叶老太太坐在轮椅上，静静的看着床上的邹明山，眼神中既有回忆，也有怜惜！
邹明山眼神黯淡，似乎有一点无可奈何，也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
叶老太太对邹明山说：
“刚做的饭菜，有梅菜烧肉跟米饭，豆腐没做，小李不会做你吃的口味，也怕你吃不完，先放冰箱里，等你儿子送饭来时让他给你做了明天吃！”
邹明山自始至终都没有直视过叶老太太一眼，直到小李推着叶老太太出去，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看着两个曾经有着不可告人关系的人在生命最后还惺惺惜惺惺的样子，小李唏嘘不已！
叶老太太在临去浙江之前给小儿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即将带着保姆一起去浙江老家办事，虽然遭到小儿子强烈反对，她还是带着小李出行了。
叶惠柔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出远门是哪一年的事，她也是第一次坐高铁。
下了高铁之后，一路辗转到了老家县城的长途汽车站，本来叶惠柔想省点钱坐长途汽车到乡镇的，只是在高铁上坐那几个小时的二等座已经很辛苦，如果再坐两三个小时汽车，自己未必能坚持下来，她决定坐出租车。
和司机谈好价钱上车之前，叶惠柔用小李的手机给姜华打了个电话，让他来乡政府门口接，乡政府是她记忆中还记得的地方。
她没有手机，也不会用，一路上多亏了小李用自己手机订票买票和查看行程，否则，已经大变样的回乡路不会这么顺利！
姜华和一帮弟兄同事提前在乡政府门口迎接叶惠柔！
可能，当他们看到坐着出租车、穿着朴素的叶惠柔和小李出现时，都还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和他岳父描述的多年前叶老太太和老公返乡时的情形太不一样了！至少，他们没想到叶老太太是坐着出租车、背着一个布制的背包回乡的，并且，她们也没有带什么礼物，只是一人手里拿了一个简单的小包而已。
姜华在一阵面部表情极不自然之后，马上恢复了平静，继而又想：也许现在的京官就是这样低调出行呢！
他忽略了一个事实：叶惠柔已经是退休三十年的垂暮老人了，她独居多年，和外面的新世界早就绝缘了，哪里还有什么社会关系能给他带来帮助呢？
在互相做了介绍之后，叶老太太和小李上了姜华的商务车，一路奔工厂而去！
路上，叶老太太问姜华为什么不先带她们去村里？
姜华说先去工厂参观，因为有很多工人在门口迎接，并且在工厂附近的酒店里还安排了接风宴席，有十几桌呢！全是他请的村里和乡里的领导，还有不少生意上合作的朋友！
叶老太太像做梦一样，完全没想到几十年后回乡依然还能有这样的待遇！
小李也兴奋不已！但是她也很疑惑：凭自己这些天和叶老太太朝夕相处了解到的信息，叶老太太似乎没有什么魅力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啊！
小李知道：像叶老太太这样的老人在BJ是很普通的，并且生活得不算太好，就连叶老太太自己的儿子孙子都不愿意上门，更别提还有什么社会关系网了！叶老太太的那些老同事大部分都去世了，在世的也是老得不能动的，就这样一个老太太，几十年不曾回老家，在老家也没有至亲，怎么可能得到一个素昧平生的远亲盛情接待呢？
工厂大门口鞭炮响起来！还有十几个奏乐的敲着大鼓，一大堆人整齐的排列在两旁，用期望和好奇的眼光投向这边！
叶惠柔在姜华的搀扶下下了车，小李打开轮椅让她坐上去，然后推着她往前走。
那一刻，小李的腿是软的！她坚决的相信这中间肯定有误会！
叶老太太则是很享受的微笑着向两旁的人挥手致意，仿佛三十多年前一样的自信！
在工厂大门口，姜华让小李把轮椅停下，请叶惠柔给大家讲几句话。
几个摄像机同时对着叶老太太，乡里的宣传干事都整齐的排在叶老太太身后，小李则下意识的的躲避镜头，压低太阳帽把脸遮住！
叶老太太年轻时练就了说官话的基本功，虽然多年不用了，关键时刻还是拿得出手。
她对着话筒慈祥而又自信的微笑着，有条不紊的做了十分钟的发言：
“首先，感谢大家来迎接我这个漂泊在外大半辈子的游子，感谢乡里的领导，感谢……”
叶老太太发完言之后，姜华致词表示欢迎，最后他说：
“我们家乡的外贸事业就交给我们最可亲最可敬的叶老了!我谨代表全乡的父老乡亲对叶老的归来表示最诚挚的感谢！”
“什么外贸事业？”叶老太太问了一句。
姜华离开话筒，低下身对叶老太太说：
“您是德高望重的的老干部，之前回家乡时也给乡里带来了很多福利！这次您先参观下我们的工厂，回去之后帮我们找找人脉关系，给我们推荐对口的外贸合作商，这不就是支持我们的外贸事业吗？”
叶老太太一下就明白了！
一定是徐志才和姜华说了三十多年前她和老公返乡时的事，可是现在，外贸订单从何说起呢？她已经退休多年了，哪有这个能力？
叶老太太不糊涂，她大脑飞速的运转着，表情依旧很官方的应对着眼前的情形！
参观完工厂后，叶老太太想谢绝姜华的宴请，但是拗不过大家的盛情，最后还是去赴宴了。
宴会上的菜品琳琅满目，叶惠柔至少有三十年没有见过这个排场了！
小李则一路观察着叶老太太的表情：叶惠柔看上去不显山露水的，近距离还是能看出一点端倪，不自然！
小李明白：误会肯定是有的，只看叶老太太怎么应对和脱身！
她觉得真是滑稽！
宴会之后，叶老太太和小李被安排在了当地最好的酒店入住。
姜华要来房间谈事，叶老太太以路上疲劳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她也确实累了，让小李帮她洗洗脸就躺到床上了，然后，一言不发盯着天花板发呆！
小李心知肚明也不多问，她躺在床上玩着手机，给老公发微信说了这一天的“际遇”！特别发图片告诉老公今天宴席上有些什么样好吃的菜，说她放开了肚皮吃到撑！
第二天一大早，姜华来酒店敲门。
叶老太太和小李已经离开了，床上留了一张纸条：
“姜厂长，我只是一个退休多年的孤老太太，这次回乡本来是想办一点私事，想不到得到您这样的盛情款待，十分惭愧！
我岁数大了，不能给您和乡亲们带来你们希望的好处，只能祝愿你们一切都好！
再见了故乡，我甚至于没有勇气回一趟我出生的那个村子，因为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