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酷暑(2 / 2)

她被盯怕了。不是害羞那种——她一点也不羞,只是单纯的怕。

后来在吴克新通过阿哲哥递过来的表白字条上,轩子亲笔回敬了两个大大的汉字:“狗眼”,再加上一个高高的感叹号。

至此,吴克新便从轩子的视线范围内消失了。

轩子很少再瞧见过他,虽他就坐在她的后面,只隔了两排。

克新妈妈不喜欢她,甚至很讨厌她,这点跟村里多数中年妇人一样,既有历史的原因,也是因为轩子太过招摇了。

在南朝村,轩子家也算是贫困户:一个发疯的学霸哥哥,一个负气出走的坡脚弟弟,一个卷款潜逃的爸爸,还有一个拼死拼活的妈妈。

所以轩子跟吴克新一样,每周六在学校吃完午饭,骑上老凤凰牌自行车,准时从东县一中回到家,一进门,就是干活干活干活。

跟吴克新不一样,轩子爱打扮,当然所谓打扮只是体现在衣着上而已。

她不知从哪里淘来的衣服总是别出一裁,在同龄人看来是时尚出圈,在成年人特别是村里中年妇人眼里,则是妥妥的狐狸精上身了。

她们七嘴八舌,说轩子就是轩子她妈的化身。

也许是吧,反正有些事说不清楚。

轩子妈妈是广西来的,俗称“外省仔”,究竟是被拐卖来的,还是自愿出嫁,只有天知道。听说那年一下子来了好几个广西妹子,只有两个留下来或者说活下来,如今过得还不错。

她妈妈就是其中一个,只是略微穷了点。

人穷志不穷嘛,她自然要活得潇洒点,有机会便抓紧时间吃好喝好还要穿好——

今天白可惜了这盆大头虾!

她嘟着嘴,振振有词的,悻悻然朝祠堂的小路走去。

她要去看下哥哥。哥哥跟丁子哥打小就是非常好的兄弟。

他们的大哥,曾经是学霸,高三那年在东阳市一中发疯了:有的说是被恶人欺凌了,有的说是压力太大了,也有的说是中邪了。

村里大神开的保命符就有好几帖,通通烧了喝,结果还是老样子:从早到晚喊着李白的《将近酒》,一字不落,差点连标点符号也要读出来。

后来关到老祠堂一间空房子里,就安静多了。

可能是太过安静了,容易想入非非,轩子哥哥开始自残,特别喜欢糟蹋自己十根手指头,轩子妈妈不得已叫来几个大男人,把儿子整个人捆起来,像头瘦骨嶙峋的病猪那样丢在地上,这样捆了有好几个月。

空房子原本一节一节拼起来的木板门全拆掉了,焊上了一扇稳稳的铁门。

抓着铁栏栅,轩子哥哥庆幸还看得见一处四方形的天空。

门前两三步远是天井,雨水时常要从天井倒灌到房里去。

轩子哥哥不亦乐乎,嬉戏得欢,无一例外,每次搞得满身是污秽物,主要来自同住祠堂的两个老人的排便物。

起初,轩子妈妈还不得不去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后来索性不管了——其实还是管的,只是等到夏季结束,才一次性来个大清除。

轩子看不下去。

每个周末回到家,她第一件事就是去祠堂给哥哥冲澡,天气冷了,她就到防洪堤下背一捆竹子回来,在祠堂的天井生火,上面架着一口黑乎乎的铁锅。

同祠堂两个孤寡老人都有煤炉子,她不愿开口跟人家借。

一来这两位老人看上去眼神甚是凶煞,毕竟谁愿意跟疯子住在一起,开头几个月还被吵得要命,二来这些煤球也是他们的血汗钱买来的,不知熬过多少艰辛岁月才抠出这么点钱,凭什么免费给她煮水?

午后两点左右到家,轩子马不停蹄赶到祠堂,给哥哥从头到脚冲洗了一遍,换上从“新宅”带来的“新衣服”:

说是新,其实全是旧的,而且旧得离谱,颇具历史年代。

平常她不会再去跟哥哥道别,每星期就见这么一次。

足够了。实在无话可说,哥哥是越来越听话,同时也越来越闷,在门槛上挨着两分钟不到,兄妹俩心头堵得慌。

每次远远望着祠堂大门下的台阶,轩子总免不了要发怵几秒钟,不敢抬起头来,等缩着头,迈过祠堂大门,朝面前劈来的就是这口散发着恶臭的四方形天井,左侧上方焊着铁栏栅、同样四四方方的房子就是她家的——

俗称“老厝”,书面语叫“祖屋”,如果不是瞎子,一眼就能看见房子里的动静。

刚才她把丁子哥的大头虾丢了,觉得对不起哥哥,让哥哥失去了一次吃虾的机会,于是认为有必要再去看下哥哥。

还没抬脚越过祠堂大门的门槛,她瞧见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巍然不动的,像一座烈士的丰碑。

不用猜,是丁子哥。

他肯定又买什么好吃的东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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