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拜访(2 / 2)

“不是他俩孩子上大学?上大学的钱可不是白白扔了吧!”友家妈问,也用夸张的语气说,像所有爱打听别人家事的讨人嫌的老太婆一样,伸长脖子,探出耳朵,等着听侯德发说话。他的丈夫一直坐在床边,一言不发,仿佛隐藏在了这个昏暗房间的某个角落。

范秀玲继续保持沉默,但微微皱起眉头,瞪了侯德发一眼,又瞥了那个讨人嫌的老太婆一眼,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而是继续沉浸在于背后谈论他人的一种又激动、又欣快的感觉中。

“我二哥家大女儿,方方,知道吧!对,就是那个脾气倔的,瞅着大人也不问好的那个,大学没报好,结果报了个一年学费就要六万的学校!”侯德发刻意加重“六万”这个字眼,并用右手在身前比划着。

“哎呦!六万!”

“对,就是六万,一年。加上住宿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不得十万块钱?现在他就是为这钱发愁呢!这两天到处跑,村里头的亲戚都跑遍了,也没人敢给他借钱。你知道为啥不?”

“为啥呀?”

“还不上呀!你瞅瞅我二哥这些年,来这快二十年了,啥钱也没挣上,连个车都没买上。房子也是零几年盖的,一直住到现在,用的还是我大哥的地。小时候他就不聪明,高中考了两次都没考上,他还要考呢!要不是我妈给拦着,小时候他就要把家里的钱败光。现在都四十多了,连个自己的房子都没有,工作也还跟是二十年前一样,上工地给人出苦力。你说说,谁敢给他借钱?这谁要借他,不是把钱白白扔了嘛!”他越说越起劲儿,两只手仿佛为了加强话语的说服力,在空中摆动、挥舞着,脑袋也激动得跟着剧烈晃动。

范秀玲把头转到另一侧,不参与他们的谈话。尽管这几天她确实很生丈夫的气,但听到别人在外边儿议论自己丈夫的不是,就像是有人在指着她自己的鼻子骂她一样,她心里觉得很难受,仿佛每一句话都化为一块石头砸向她的胸口,让她觉得这个昏暗的小房间越来越憋闷。但她不能现在起身离开,也不能制止他们的谈话,更不能像丈夫一样,心里有怒火就立刻发泄出来。她只能默默忍受,她选择默默忍受,同往常一样,同之前二十年一样。

“……再说了!”侯德发和友家妈仍继续大声谈话,越来越激愤的情绪让侯德发几乎要站起来嚷嚷了,但他看了周围三人一眼,随即笑了笑,又重新在凳子上坐稳,“再说了,要想让人家借钱,总得给人家点儿好处吧!不然,人家凭啥把自己的钱给你拿去?”他说着伸出右手,用大拇指搓了搓食指,意思是借钱要给人家利息才行。“就是我自己有钱,也不能平白无故给他拿去用!”他加上说。

“对呀!”老太婆突然尖声叫了起来,吓了房间里其他人一跳,大家都转头看着她,“德发,你不是有钱吗?给你二哥借点儿不成了?几万块钱,你还能拿不出来?可我问卫军了,‘咋不朝你弟弟借钱?反倒找上我们这些算不上亲戚的人来了?’他却说你哪还有钱,挣的钱都让你赌完了,现在还欠了不少债呢!”

侯德发突然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支支吾吾地说,“没有,不能,你听他瞎说吧……我有钱,我能没有钱吗?对……我是有那份心,是……”他说了几句自己都听不懂的话,随后用双手扯了扯深色夹克下摆。

他怕的不是没有钱,而是被别人发现他没有钱。

“对,我不是说了嘛!”侯德发突然有些愤怒地大声说,同时激动地站起来,在身前挥舞起双臂,“就是有钱也不能这么浪费,让他把几万块钱白白扔了,那怎么成!我就跟他说没钱,还欠着外边儿人钱呢,是要让他死了朝我借钱那份儿心。你,不是,您还能看不透这层?再说了,我那一辆车都六十四万呢,你说我能没钱?”

“你先别激动,德发。”友家妈尖声说,对他摆摆右手,示意他先坐下,“我还能不相信你。全村子谁不知道你那车几十万呐?就村长、海军儿还有你能开得起那车。知道你有钱,那你看看能帮你婶子个忙不?”

侯德发身上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弱点,他曾经模糊地意识到,也多次想要克服,但最终也没能将那个弱点从他的身体里剔除。他太容易冲动了,一旦受到别人的指责或质疑,立刻就会情绪激动,大声嚷嚷着辩解或发泄怒火,忘记自己还有未完成的事和主要目的,常常因此正中他人下怀并陷入被动。直到事后醒悟过来常会发现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或者需要投入更多时间和精力还有金钱,去处理之前勉强克制情绪就能解决的问题。

如今,他也预感到自己会陷入被动的境地。而且更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他面前坐着的那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婆居然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不瞒您说,婶子,我来到这儿也是想帮您个小忙,不过,”他看着友家妈那对灰色的小眼睛,右手大拇指搓了两下食指,“总得让我也得点儿好处才行,您说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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