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2)

等到杰茜卡再想起罗莎琳时,牧羊女已经悄无声息地回家去了。神智清醒过来的杰茜卡感到十分不好意思,第二天亲自提了弗兰西斯猎来的狼皮,去向在牧场里忙活的罗莎琳道歉。

杰茜卡说:“昨天弗兰西斯运气不好,遇到了一只凯美拉。这只凯美拉似乎是野狼与棕熊的后代,虽然脾性令人厌恶,它的皮毛却十分不错,请你一定收下,这是我最真诚的歉意。”

罗莎琳倒是没有推辞,她爽快地收下了那一副皮毛,然后也诚恳地说:“我没有怪你,杰茜卡,因为你其实说得不错。我的确是一个外来者。”

想起自己情急之下的出言不逊,杰茜卡有些窘迫:“你还说没有怪我呢?”

“不是,不是,”罗莎琳连连摇手,“杰茜卡。你有没有想过,”

“嗯?”

“就是,”牧羊女似乎思考了一下措辞,“你有没有想过,你有可能正生活在一个被构筑出的世界里?”

杰茜卡被她说得糊涂了:“我们的土地本来就是大地女神盖亚的恩赐,它当然是被伟大的神明构筑出的世界。”

“呃,”罗莎琳扶了一下额头,“这样,我换一个说法吧。你夜晚会做梦吗,杰茜卡?你怎么可以确定,我们现在所体验的一切不是在做梦,而是真实的呢?”

这一回杰茜卡听得明白一些了。她笑了起来:“哎呀,罗莎琳。我真想打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着些什么呢?”

杰茜卡低头拍了拍牧场上新出生的小羔羊的头顶,微笑着说:“女神在上,我所看见的,听见的,抚摸到的,对你说出的,空气中传来的,这一切难道不是真实的吗?”

是啊,罗思龄想。

这三个月以来,她混混沌沌地睡着又醒来,就这样希望又绝望了不知道多少次,罗思龄终于不得不开始试着接受眼前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现实”:

不论是不是在做梦,她真切的感官与意识都被困在了《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所设定的世界观里,无法通过睡眠与苏醒,回到自己熟悉的那一个“世界”。

罗思龄——不,现在她得强迫自己接受“罗莎琳”这个身份了。罗莎琳背着老医官采集草药的背包,沿着瑞威尔河的河岸逆流而上,一边一个人慢慢地攀走,一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是没有阅读过“穿越”类别的故事,身在二十一世纪现代世界的主人公穿梭到旧的时代,或者穿越到一本被阅读过的小说中,历史,未来,幻想,传奇,展开一场又一场或刺激或浪漫的冒险。

阅读的时候觉得十分有意思,从来没有质疑过,主人公是否能够迅速而自然地接受全新的世界观。然而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她的亲人,家人,朋友,她的工作,事业,抱负,她的人生,世界,世界观,这一切,全部都在一夕之间崩塌了。

她除了自己所谓的躯体与生命(这生命是真实的吗?),还有自己的学识与思想(这还是旧的世界观里培养的学识与思想),此两者之外,一无所有。

其他的穿越者,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是怎么能一下子就接受了“现实”,十分开明地将这个“书中世界”和世界里的人物当做真实存在的思想与生命,然后没有任何枷锁地,将自己真实的喜怒哀乐从此全情投入到天翻地覆的新的人生中去?

罗莎琳将背包摘下来,慢慢地跪坐在瑞威尔河的河岸边,低头看看清澈的河水。

河水的倒影中,“牧羊女”的五官和轮廓既陌生又熟悉:黑头发,黑眼睛,眉眼仿佛还是自己的眉眼,可是眼窝陷下去,鼻梁骨立起来,人种却实实在在地变作了一个空灵大陆设定里的“阿拉特人族”。

这就仿佛是有人比照着她本来的五官模样,在这异世大陆上凭空捏造出了一具属于本土人族的身体。罗莎琳苦笑了一声。

“这不是梦,”她低声说,对着自己的倒影,喃喃地自我催眠一样地重复,“这里是真实的空灵大陆,而我,罗莎琳·梅菲尔德,”

她慢慢地将手指浸入河水,手指一点一点地握紧,搅乱了水中的倒影,“我将会成为伊里斯翼人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

她那自我催眠的声音轻得近乎于耳语呢喃了,可是就在她自言自语的声音刚刚落下的一刻,身后便有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是吗。”

罗莎琳霍然转过身去,“唰”地一声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

身后的人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我怎么不知道,我即将拥有一位妻子?”

很久很久以后,罗思龄都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亚瑟兰德的这一天。

异世大陆的原始森林如同仙境一样梦幻而美丽,空气中传来冷冽的松脂香气。清澈的瑞威尔河淙淙流过,弗恩宁顿大森林散发出静谧与和平的生机。

就在这样美丽的森林里,薄薄的白雾间,亚瑟兰德穿着金丝织成的雪地连帽长斗篷披风,牵着白色的飞马佩加索斯,似笑非笑地看着河边的牧羊女。

罗莎琳承认,自己有一瞬间被这样的美丽惊得呆住了。

当然罗莎琳早就在那本充斥着粗糙翻译腔的《露辛达女王》里读到过大段大段的对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外貌描写:

书中的吟游诗人曾经赞美过亚瑟兰德的美貌。他们说:如果伊里斯翼人的美貌是格兰平雪山上晶莹白净的冰雪,那么,他们的王,亚瑟兰德,则是冰雪里生发出的白昙花;他的眼睛由黑曜石铸成,柔顺的铂金色长发则是浸染了月光;伊里斯女神赐下的银翼王冠使得他青春永驻,有生之年,亚瑟兰德的面容将永远精致优雅,如同象牙雕刻出的珍宝,永不凋敝。

书中所用的比喻——什么高山上的冰雪,黑曜石,象牙与月光——大多都是优雅美丽又清冷的象征,罗思龄在阅读时并没有对此产生多大的共鸣,反而觉得这些对伊里斯族人的外貌描写十分矫揉造作,读起来实在幼稚好笑(不过主人公的家族嘛,样貌设定得漂亮一些也正常)。

然而,当这位亚瑟兰德活生生地站在罗莎琳的面前,她不得不承认,那些描写十分必要——因为这位伊里斯王的美貌简直令人感到惊心动魄。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该怎样形容那双眼睛呢?它们简直如同一件致命的武器,一瞬间可以攫取任何人的心神。那些词藻华丽的语句简直描写不出此人十二万分之一的美丽。

是的,她贫瘠的词库里只剩下了这一个词:美丽。

这位君王身上那些华美至极的身外之物——什么银翼王冠,兜帽边滚着雪白绒毛的丝缎长斗篷披风,还有那漂亮的及膝长靴,华美至极的权杖——都完全无法媲美他本人一丝一毫的美丽。

他淡金色的长发那么漂亮,比月光还要漂亮(怎样保养才能让头发看上去会发光?);他银灰色的眼睛那么幽深,比寒潭还要幽深(但是为什么他的眼睛是灰色而不是黑色的?);至于他那光洁得如同玉石雕刻出的脸庞,罗莎琳真的惊得呆住了,怎么这世界上竟然还能有人长成这个样子吗(该死的,她都到了另一个世界了,怎么还会发出这么傻瓜的感慨)?

亚瑟兰德大约是见惯了这样的反应,只是轻轻地牵了牵嘴角,然后伸出手来,动作十分从容泰然地将兜帽摘下(噢,那一圈雪白的羽绒衬在他莹莹如玉的脸颊还有长长的金发边上可真是该死地美极了)。

“皮拉的女儿,”他说,美人的声音也如同陈年美酒一般低厚动听。罗莎琳只是听着,都觉得自己要沉醉了。

伊里斯翼族的王轻柔地说:“你从什么人的嘴里得知了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这个名字?”

在亚瑟兰德问出“你从什么人的嘴里得知了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这个名字”这个问题时,牧羊女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看起来是被他出众的容貌震惊了。

这样的反应亚瑟兰德王没有见过一万次也有见过八千次,他心里觉得无趣且厌烦,面上便轻轻皱起了眉头。

“回答我,”伊里斯王的声音依然轻柔,他陡然一笑,“否则,我不介意杀死你。”

Kill,杀。

这一个单词的话音落下,牧羊女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变了一变——

对伊里斯王而言,事情是从这一刻开始变得有趣:

这一句明晃晃的威胁显然成功地将牧羊女拉出了由他那美丽容貌编织出的陷阱与幻境。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