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6(2 / 2)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徐平被满屋的尘土扑了一身。里面堆满了杂物,灰尘能够一寸多厚,到处生满了蜘蛛网。徐平完全没法下脚,刘育良却浑然不觉,分开杂物往楼上去。徐平跟上去,这里有什么呢?有什么非要刘育良费尽心思爬墙进来的呢?

  月光从楼外倾泻进来,照出一小片银色的光。而另一半被湮没在了黑暗里。刘育良忽然在窗前停住,隔着背影,徐平看不到他在看什么东西。只见他把杂物全都堆倒了,手指颤抖地抚摸上一块木板,然后用力地擦,用袖口擦,力度大得身体都在大幅度摇晃。

  他吓到了:“老师……”

  刘育良没理他,还在擦,直到把那块木板擦得发亮,露出原来的底色。

  木板掀开,是黑白相间的88个琴键,发着朴拙而优雅的光。

  徐平惊叹了:“是钢琴!”

  刘育良像对待孩子一样爱怜地抚摸着它:“是钢琴。”

  “这里怎么会有钢琴?”

  这架钢琴就摆在一堆杂物里,外面琴壳有部分被破坏掉了,琴弦和弦轴钉生了锈斑,琴键灰扑扑的,出现各种脏污斑迹,有些琴键甚至被拔掉了,连踏板都不灵光。刘育良一个音弹下去,发出艰涩又尖锐的偌大声响,不忍听闻。即便如此,刘育良依旧优雅地坐在钢琴前,坐在一堆废墟里,弹奏起他最爱的那首《英雄交响曲》。

  果断有力的和弦、铿锵激越的乐章,在艰涩难听的琴音下,从一开始的低沉的音调,到旋律不断加强,沉思、痛苦、困惑交织纠缠,如逆流而上的游鱼,不断碰壁、挑战、抗衡,直到冲破堤坝,进入全曲的高潮,广阔的音域、汹涌的激流,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形成一个巨大的逐鹿战场,对生命的热情,对音乐的热爱,人类不曾泯灭也不会消亡的美的力量,重新响彻在这片荒野之中。徐平仿佛看到一个不断抗争铮铮铁骨的男儿,即便被反铐着双手,也一定会哼着歌、打着拍子走向灭亡。

  《英雄曲》、《庄严弥撒》,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文明,维也纳、印象主义,贝多芬、肖邦、莫扎特……众多流派与世界大师,还有更多在沉默中发出真实声音的人们,不管穷人、富人,他们都引吭高歌,狂欢热舞。在那个世界,只有音乐,只有音乐的力量支撑着气息奄奄的囚徒们,即便他们头发白了,牙齿掉光,身体破败,但他们还有音乐,这是在屈辱和暴虐中不会死亡的东西,永远存在心中对美好事物的期盼。

  刘育良弹完最后一个音,华丽流畅的乐章留下最后一记震撼人心的强音,他手指颤抖,心情激动地抚摸着这架钢琴,久久无法言语。

  徐平仰望着他的老师,月光为他的背影蒙上一层朦胧的光,哀伤、悲怆,这个走到穷途末路的人,还有“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诗人般的狂妄与豪放。他到底在坚持些什么?他到底在守护些什么呢?

  徐平忽然想起嵇康的《广陵散》,“纷披灿烂,戈矛纵横”,铮铮琴音的旷世绝响;伯牙与子期的《流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君子之交;《春江花月夜》散发弄扁舟,一轮明月,一点渔火的山水画卷……

  广袤天地,星河灿烂,能够留下来的就是这些美丽的东西吧。

  徐平坐在刘育良身边,抚上琴键。《致爱丽丝》,虽然这架钢琴发出的每个音都如风烛残年的老头般难听,但空气清冽,月光柔美,美妙的乐章像一股清泉流入心间,给予战场上下来的人最温柔的抚慰。在这一刻,他明白他,他亦懂得他,灵魂无比的贴近、契合,导致刘育良不知不觉跟上徐平的节奏,回旋曲的和弦,徐平弹奏得难听,刘育良弹奏得也难听,两人合奏完成一曲乐章,手指敲击最后一次乐曲的叠部,渐行渐缓,直至轻柔的旋律在一片皎皎月光中弥散、结束……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