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客商77(1 / 2)

蒜头到黄石走了一遍,并没有发现谋生的门路。有财,有玉,有银,他们在黄石都是卖力气当帮工。捡狗和书声,在黄石赶集和读书,也是为后世的生存作准备。排工凋零,走船的,也不是他熟悉的圈子。蒜头发现祖上的生存方式,已离自己非常遥远。尽管黄石是家族史上非常重要的小镇。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灯花家族的第三代,生活的场域注定要在梅江边转场。

从黄石赶集回来,蒜头看到了洋陂村的老郭。老郭并不老,跟蒜头一个年纪,只是长得着急、显得老相。以前,两人时常在公社一起碰面。老郭跟蒜头一样,喜欢新事物、新科技。两人都是公社的先进典型。

但是那一年,蒜头开会时却没见到老郭。蒜头向洋陂的大队干部打听,才知道老郭出事了。

老郭最擅长的是捣弄新机器。那时人民公社来了一批拖拉机,招收驾驶员。老郭报了名,邀请蒜头也去。蒜头倒是想去,但李氏不让,说那么大的机器,开起来是一脚在人间,一脚在牢间,甚至一脚在阴间。

李氏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那年代乡村的道路不好,驾驶拖拉机简直是一项冒险的运动。果然,李氏的话应验了。这个老郭胆子大,运气却不好。有一天,他在公路上避让狂奔的耕牛,翻车压死了人。

老郭被叛了劳改。十年后,蒜头看到老郭突然出现在河村,非常意外。李氏说,他来了半天了,我说你去黄石赶集了,他就要一定等着你回来!

蒜头摆好茶酒,招呼老郭吃了起来。一碗水酒下肚,老郭说,没想到能提前释放,释放回到村里,又没想到大集体给解散了!我当时就是为了保护集体财产,才把拖拉机开到了沟里的!

蒜头说,是啊,这集体说散就散!你倒好,学了门手艺,还可以开拖拉机做生意挣钱,现在个体户吃香得很啊!

老郭说,说是这样说,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但翻了车我还敢开拖拉机吗?我是什么方向盘不敢摸了!

蒜头说,人没事就好!能活着出来,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郭说,我就是对不住那个压死的人,那是个男劳力啊,现在分田到户,就更难了!好好的一个家庭,让我给祸害了!我坐牢的时候,就想着出来能帮着他一家子!

蒜头说,现在不是集体了,难啊!虽说不愁吃了,但愁各项开支用度,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但地里又长不出钱来!

老郭说,我倒是找到了一条门路!坐牢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位南昌人。这个兄弟是投机倒把给抓起来的!在牢里,他不承认有罪。他坐牢的时间短,离开时跟我说,以后我们还会见面!

蒜头说,过去投机倒把的人,现在都成了个体户或企业家,现在是政策允许了,我们村的金狗就是这样!

老郭说,你说得对,南昌的牢友果然给我来了信,说是要来我们小镇做生意。蒜头说,什么生意?老郭说,他们要运来几车红花草籽!这种子以前都是公社集体购买,现在他们在市场上弄到了几车皮,在全国倒卖。

蒜头说,这生意倒是不错,我当过农技员,知道田地耕种久了会板结,种上红花草,不但春天万紫千红非常好看,更主要是能直接割下来,就地肥田,我们梅江边叫它“肥田籽”!

老郭高兴地说,对对对,我就说找你找对了!蒜头说,找我?老郭说,就是找你!我跟南昌的朋友说好了,把草籽运到你家里!你家就在公路边,发货下货容易,集散屯放方便,而且你还是农技员,卖起草籽来更有说服力!

蒜头听了格外高兴,向老郭举起了酒碗,两人碰了起来。蒜头喝了口酒,说,我到黄石就是去找谋生门路,没想到门路就在家里等着!

从此,灯花家的大房子再次热闹起来。自集体解散后,这房子少有这样的热闹。河村从生产队变成了小组,村民各忙各的,除了扫盲班、轮水会,少有人集中到一块儿。

南昌的客家,除了老郭的牢友外,一共来了四五个兄弟。他们在蒜头家搭伙,但伙食费并没有利润。蒜头说好了,房屋出租付钱,一起卖草籽分红,这伙食就基本是一起吃,每餐补两毛钱,收点油盐钱。

从此,一个庞大的商团在河村出现。蒜头把父亲、小舅子、女婿,都拉进了商团。南昌的客商主要在小镇赶集。集日这一天,蒜头又恢复了农技员的身份,替客商介绍草籽促销。三六九之外,蒜头又把草籽运到邻近的乡镇。但客商不出白鹭镇,就在灯花家里居家指挥。

有一次,蒜头跟老郭说起这事。老郭解释说,这帮南昌人,白鹭镇是有我们罩着,不怕政府为难他们,出了小镇就容易吃亏!蒜头说,这么说,不如我们替他们销售,到四邻八乡走走!就像我为自行车打钢印,这叫送服务上门!

老郭觉得这办法好,跟南昌的朋友商量,把草籽批了大半给蒜头一家。草籽的生意火了几年就不行了。南昌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决定撤出小镇,把余下的草籽都折款,留给了蒜头。

临走前,客商对蒜头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我留给你的草籽跟集市上叫卖的,有什么不同?蒜头手掌捞起一把仔细瞧瞧,说,这些草籽暗黑无光,不如市场上的好,难道是你们留下的次品?客商笑了起来,说,这可不是次品!反而比市场的要好!

看到蒜头一头雾水,客商笑着说,这可是商业机密不可外传的,这样吧,我们今天就打一个赌,如果你输了,就永远是个机密。蒜头问怎么个赌法,商客笑着说,我们在小镇圩场卖草籽时常有人说起你的大名,说你的算盘是小镇一杰,党委书记的计算器都比你的速度慢,我们不大相信,可否比一次?如果你赢了,我就把这个商业机密告诉你!

蒜头立即想起了乡政府的那次比赛。人民公社变为乡政府后,原来各个大队的集体财产需要清算,这就需要大量财务人员。副乡长是原来的公社干部,知道蒜头的大名,就提出聘请父亲回去帮忙,理由是他熟悉公社的运作,而且算盘打得快、打得准。年轻的书记持反对意见,不屑地说,现在计算器早就替代了算盘,难道计算器还能比算盘慢?副乡长笑了笑,就说,可以叫来跟你比一比,见个高低再作决定。

那次人机大赛是在政府会议室进行,像是纯粹的文娱比赛活动,又像是激烈的招聘会。结果当然是蒜头赢了。蒜头的算盘由此成为小镇的传说,就像数学老师先后给老大老二老三讲述的那样。当然,人们在谈论时仍然抱有怀疑,觉得大赛的结果是年轻的书记轻敌所致,是计算器使用者不熟练所致,要是换为财政所长结果还不一定。而来自南昌的客商,当然倾向于这种观点。

蒜头当即答应了客商。他转身回到住房,从土墙上取下算盘,来到客商租住的私厅里。在桌上,两人当即坐定。客商看了看蒜头摆在桌上的算盘,尺五长,长方形,铝皮包角,红木框磨得发亮,竹格上黑色算珠像是一群小动物骨碌碌眨着眼睛,窥视着人间的变迁,不知道有多少集体的收入和支出被这些珠子反复盘算过。南昌的客商瞧了一眼旧算盘,不屑地掏出了一只漂亮的计算器,得意地说,我这是最新款HP28S,地表最强计算器,我就不信你的算盘能赢得了我!

蒜头仔细看去,这款计算器果然跟乡干部比赛时那只“甲鱼壳”不同。它有着漂亮的盒盖,为此便于携带,打开后左边是计算符号和公式,右边是密集的键盘,键盘上一块小小的电子屏,打开时发出幽蓝的亮光,轻轻一触就发出叫声,准确地播报键盘的数字或符号,为此按错了能及时发现,纠错更加精准。

蒜头并不紧急,胸有成竹地跟客商议定比赛的法则和演算的内容。蒜头掏出一个小册子,上面密集地写着他从客商手上倒腾过来的草籽。草籽数量,结算款项,各演算三遍,正好可以借此清理生意账目。比时间长短定输赢,由前来告别的老郭做中间人。老郭叫声“预备”,蒜头手抓算盘下扣上扬,噼叭一声将算珠归位,那些算珠规规矩矩地听候指令,像屏息埋伏的小动物。客商打开计算器,银屏上发出蓝色的光亮。老郭叫声“开始”,私厅里响起急促的算珠声和电子键盘的播报声。

老郭眼看着蒜头,只见他正襟危坐,像往常在集体清算财务时那样,眼睛紧盯着数字,脖子并不移动,左手按着纸页,右手拨珠,手指在算盘上自动划拉弹奏,没有片刻停息。老郭知道这就叫做“盲打”,数从眼入,意传手指,以指移珠,一气呵成。再看客商,虽然也是眼盯纸页上的数字,手指熟练地按键,但指寻键盘的节奏不像父亲在算盘上那样行云流水。第一个回合,蒜头比客商快了三组数字。

客商看到比赛结果有些吃惊,认为这是自己骄傲付出的代价。第二个回合,客商稳定心情,节奏明显流畅,但蒜头的算盘显然更像是一只乐器,移珠如转瞬,珠声清脆悦耳,像是一位老乐人在弹奏终身伴随的琵琶。只是乐曲临终之际,这只“琵琶”突然出现故障,一只算珠突然爆裂弹射出去。蒜头只得中断比赛,承认输了一局。 客商更加惊讶。蒜头去邻居家借了一只算盘,擦去上面的灰尘,试着拨拉了一下,珠子有些滞涩,显然长久没有使用,因为邻居早就用计算器了。他反复拨拉,珠声渐渐圆润起来,就说,最后一局我就用这把别人的算盘吧。客商抹了下汗水,说,行。最后一局,老郭一会儿看蒜头,一会儿看客商,在前两轮的基础上,两人的手势都更加沉稳而迅疾,节奏明快,珠键同声,一个个数字几乎同时涌现。但是,蒜头却整整快了十个数字。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