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送终80(2 / 2)

绍谟找出一册手抄本,是些古旧的实用文。它融汇了梅江人家的全部风俗,是对生老病死的仪式化,有祭贴文,有婚嫁贴,有暮碑辞,固定的格式和套路化的文辞,把民间悲喜进行了放大和浓缩。

书声也有一批这样的纸籍。但是,跟大多数人一样,这些东西在破四旧时送进火里了。各种礼仪在民间也渐渐式微。那些古旧的言辞,新式教育的人并不记得,私塾出来的人倒记得真切。

绍谟解放后当了民办教师,业余时间经常被人们请去司仪写字,由于言辞典雅,布置庄重,深受敬重。但随着年纪增长,他早已告别江湖。绍谟说,你母亲是梅江边驰名的有德之人,我得使出全身本事来,帮你布置好隆重的葬礼,这是我最后一次出山。

两人一边坐着喝酒,一边追忆逝水年华。书声说,还记得那首《赠同年友》吗?“寄语风流君莫买,镜中花影梦中身”,人生真是如梦啊。绍谟说,人老梦多,我就时常梦里回到黄石小镇,回到那私塾里,和你一起唱和游乐,不觉一辈子就这样过完了。

来到书声家,绍谟不紧不慢地忙碌起来。屋场前摆着一张桌子,毛笔,墨汁,剪刀,浆糊,然后书声抱来一大堆纸张,白的,黑的,紫的,在剪刀下擦擦地剪了起来。一天时间,大厅内外纸条纷扬,墨汁淋漓。

大厅门柱是长句挽联:“慈母东来,绕膝慕深萱草碧;彩云西去,献觞悲断菊花黄”,门框边柏枝扎起的拱门,白绿相映,白布包裹的拱柱上一边是“莫报春晖伤寸草”,一边写着“空余血泪泣萱花”,正首则写着“慈颜犹存”。

大厅门进去,前来吊唁的亲友前往灯花的遗体边拈香跪拜。大厅前堂,白色的纸,紫色的纸,都缀着悲伤的文辞,汉语中几千年积淀的对于母亲的赞美和缅怀,再次走进民间。“慈竹有影”“晚萱留香”“冰霜高洁”“圭璧清华”“美德千秋”“良风万古”“慈容在目”“母训铭怀”“杜宇伤春”“慈乌失母”……每道门楣都飘扬着紫色的纸页。

抬头是悲伤,低首是悼念。

入殓那天晚上,十几个儿孙一身素衣,白花黑巾。房梁上棺木灰尘滚滚,隆隆落地。世上易找千年木,人间难逢百岁人,灯花一百零一岁逝世,棺木陪伴了她的后半生。人们对结实笨重的棺木发出感叹,感叹它陪着灯花活了近半个世纪,要在以前,那就是一个人的寿长。

出殡那天,冬雨凄凄。八个人抬着棺木往东而去。虽然灯花老成了一副骨架,但抬棺之人分明感觉棺木沉重。棺木一出大厅,连绵的冬雨立即停止,梅江两岸白云缭绕,青山如着缟素。墓葬的人纷纷解了雨衣,跟着队伍前行。

炮声隆隆,唢呐声声,纸钱满地,送葬人排着长长的队伍,不但有灯花的血脉亲人,还有河村的村民。队伍走了不到一里路,到了井边。

井是全村人饮用水的供应地,清澈可口,路过的人渴了都进去喝上一口。井边一排棕榈树伸出绿色的大手掌,在风中呼呼地煽动,把一阵呼天哭地的声音传播得非常遥远,直送到梅江的对岸。

灯花的墓地,就在井边。

从此,梅江边的一盏灯熄灭了。她留给人间的光亮微小而持久,经历灯花百结,照见了人世的离乱和太平,最终像果核一样沉入大地之下,像孩子回到了大地的子宫。

上山那天,捡狗终于带回了一尊灯花的瓷像。那是特意托人到城里制作的。葬礼上,蒜头捧着灯花的瓷像,就像当年刚从赣州造像店里取出来一样,小心翼翼。葬礼之后,蒜头把瓷像捧回了大厅,安放在神案上。

敦煌说,死亡是一种教育,葬礼是一种教育,就是在葬礼上,人们更加理解灯花的生,灯花的死。

祝虎说,每个家族都有一个灯花一样的先祖!《诗》曰“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试想,灯花如果没有下嫁河村,而是守着父母,那人生该是多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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