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逢4(1 / 2)

腊月初九,天色十分晦暗,将近巳时才大亮,宫里各处开始忙碌起来,雪地里留下一串串凌乱的脚印。

宫女柳叶哆哆嗦嗦地推开漱玉宫的门,守在床边的崔嬷嬷立即“嘘”了一声,瞥了一眼尚且睡着的陆嘉念,压低声音道:

“你手脚轻些,昨个儿腊八,公主玩到深更半夜才尽兴,现在还没醒过呢。”

不过已经晚了,床上的人儿似是被这动静吵醒,眉心紧紧拧在一起,皱起挺俏的鼻尖蹭了蹭枕头,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扑扇着睁开双眸。

陆嘉念的眼前依然一片模糊,喉间残存着最后一刻的腥甜和苦涩,腹中隐隐作痛,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倒是一股清甜的花果香钻入鼻翼,仔细嗅了嗅觉得熟悉无比,是她曾经常用的那一种,不再是金銮殿中勾人情动的暖香。

陆嘉念自嘲地耸肩,应当是太过怀念,竟然出现了幻觉。

正想着,她的视线终于慢慢清晰,崔嬷嬷满是关切的面容和柳叶紧张搓手的模样映入眼帘。

......嗯?柳叶?她不是因为冒犯陆景幽,很早就被他送进慎刑司了吗?

陆嘉念惊讶地眨动着杏眸,一骨碌就起身下床,拉着柳叶上上下下打量,疑惑又惊喜道:

“你怎么在这儿,陛下还能准你回来?”

“公主,您在说些什么呀?奴婢自幼奉陛下之命侍奉公主,一直在您身边呀。”柳叶一头雾水地望着陆嘉念道。

闻言,陆嘉念伫立原地愣怔良久,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柳叶所说的“陛下”,好像指的是父皇。

猛然间,她像是被激了一下似的,匆匆向前迈了几步,放眼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房内宽敞明亮,栩栩如生的桃枝屏风与浅绯色珠帘相互映衬,端雅中不失活泼俏丽,桃木小桌上摆满了她爱吃的早点,一碗虾仁鲜粥已经盛出来凉着......

这分明不是金銮殿,是她当年在漱玉宫的寝阁!

陆嘉念不可置信地微微张口,眼睫抑制不住地颤动,使劲揉着皱皱巴巴的衣摆,声音紧张干涩地问道:

“今年......是哪一年了?”

“顺熙二十一年,公主睡了半天,怎么连这个都忘了?”柳叶愈发觉得她奇怪,故意打趣儿道:

“如此下去,公主再睡一觉,该不会把奴婢和崔嬷嬷也忘了吧?”

陆嘉念难得接不上话,浑身都颤抖得厉害,反反复复呢喃着那个年份,额角渗出一层薄汗。

顺熙二十一年......今年她才十六!

三年后,在她十九那年,陆景幽才会夺位,将她软禁在金銮殿中夜夜笙歌。

她回过神后急促地喘息着,巨大的喜悦骤然间上涌,冲散了所有的疑虑和懵懂,将心里填的满满当当。

她眉梢眼角具是开怀的笑意,刚想再问些什么,就被崔嬷嬷裹上披风一把拉进屋里,叹息着打断道:

“小祖宗,别再问这些奇怪的问题了,快些更衣梳妆,还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呢。”

陆嘉念只能吐了吐舌,任由他们伺候着,坐上了去往凤仪宫的马车。

路上的一花一木都很是熟悉,勾起了前世有关母后的温存回忆,心底不禁泛起酸涩和遗憾。

若是陆景幽没有夺位,所有人都会好好的,她还是那个自在欢快的嫡亲公主,不可能沦落到那种地步。

是那个疯子,亲手毁了她本应平安顺遂的一生。

不过转念一想,现在她是金枝玉叶,而陆景幽是被父皇遗弃、终生幽禁冷宫的罪臣之子。

就算这时候他跪在漱玉宫前三拜九叩,也没资格见她一面。

陆嘉念思绪一动,冷声吩咐道:

“调头!往北边去!”

“公主,那样走下去就要到冷宫了。”

车夫以为她记错路了,好心地出声提醒道。

“殿下怎会去那种地方?听说冷宫前有一片梅林开的极好,公主定是要去赏梅的。“

柳叶想当然地脱口而出,讨巧地朝陆嘉念挤眉弄眼,笑道:

“是吧,公主殿下?”

陆嘉念沉默地抿紧了唇,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脑海中尽是前世受过的屈辱和欺负,气得心口起起伏伏,高傲地扬起了下颌。

她倒要看看,现在的陆景幽还有什么能耐。

那片梅林就在绕过冷宫的拐角处,与冷宫仅仅相距数十步。

但车夫却在路过冷宫时骤然停下,无奈地轻叹一声,面露难色地上前请示。

陆嘉念不明所以地掀开车帘,探出脑袋瞥了一眼,那个前世夜夜相对的身影一下子映入眼帘。

此时应当刚发完伙食,门口的几人各自拿着两个白馒头吃着。

陆景幽瘦弱的身形就缩在他们身后,双手捧着唯一的馒头看了许久。

他掰下一块放入口中,苍白清瘦的脸颊浮现出丝丝笑意,眼尾微微上挑,歪着头眯起墨色双眸,俊秀完美如同白瓷人偶,亦如此物般一触即碎。

还没等他再掰一块,一个肥头大耳的太监就径直走了过去,毫不客气地踹在他小腹上,一把夺过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陆景幽猝不及防地后退几步,额头在青砖墙上磕破了,鲜血顺着惨白的脸颊滴落,红得触目惊心。

他眼巴巴望着胖太监手中的馒头,方才的笑意早已敛尽,眸光一片黯淡。

直到胖太监风卷残云般吃完馒头,陆景幽才缓缓收回目光,习惯了似的抱着膝盖蹲在宫墙下,默默将指腹上沾着鲜血的馒头渣舔舐干净。

陆嘉念一言不发地将这些尽收眼底,眉峰不禁挑了一下,一时间无法将眼前弱小可怜的少年,与前世矜贵狠厉的陆景幽联想到一起。

若是换作他人,她定会愤愤不平地上前主持公道,但此人是陆景幽。

宫中人情冷暖是常事,以他现在的身份,本应承受这些。更何况前世他做的那些事,早就百倍千倍地报复回来了。

陆嘉念的眼底平静无波,甚至想起陆景幽对她的磋磨,心间还腾起几分快意,无动于衷地扶了扶缠丝金海棠步摇,淡淡道:

“这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快走。”

车夫依然没有动弹,为难地朝她摇了摇头,柳叶在身边着急地“啧”了一声,暗戳戳指了指冷宫斜对面。

这时候陆嘉念才注意到,不知何时五皇子和六公主竟然也在这儿。

他们是宠妃兰氏所出的亲兄妹,向来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仗着恩宠在宫中为所欲为。

五皇子的身边放着一个庞大的木箱,用绒布严严实实地罩着,偶尔传来几声凶恶压抑的犬吠,而六公主非但不怕,还很是好奇,搓着手站在五皇子身边问道:

“哥哥,今天咱们怎么玩呀?”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我给这场好戏取名叫’狗咬狗‘。”

五皇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狭长窄促的眼睛朝下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立刻会意,面上挂起不怀好意的笑容,端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肉糜朝陆景幽走去,却在少年快要放下戒备,颤巍巍伸手接过之时,尽数泼在了他的身上。

滚烫油腻的汤汁刺痛了陆景幽的肌肤,黏糊糊地挂满全身,顺着脖颈一路流进衣衫深处,疼得他骤然间倒在地上,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五皇子对这些十分满意,抬手掀落木箱上的绒布,兴致盎然道:

“看吧,好戏开始了。”

一声声愈发响亮骇人的犬吠在耳畔炸开,陆嘉念转头望去,这才发现那木箱中竟是十余只饿得眼冒绿光的狼犬!

木栓刚刚打开,它们就像决堤洪水般争前恐后地冲出去,灵敏地闻着味儿扑向陆景幽。

肉糜的香味很快被血腥气淹没,晦暗惨淡的天光下,陆景幽措手不及地被一群狼犬死死包围,撕扯缠咬着拖到了角落里,破旧的衣衫碎成布片,皮肉被尖锐地齿尖划开,有的地方甚至能看见森森白骨。

红得发黑的鲜血在地面上流淌,融化了身边的冰雪,渗透进冻裂的地砖里,如梅花般一朵朵铺展绽放。

他徒劳地抵抗和呼喊着,声音一点点微弱下去。

然而就在不远处,五皇子和六公主正饶有趣味地观赏着,谈笑间尽是轻松随性,还交头接耳地打起了赌。

“哥哥,我赌他撑不过一炷香。”

“这回可不让着你了,哥哥赌半炷香。”

......

狼犬风卷残云般将肉糜吃尽,但显然这些还不够塞牙缝。

陆景幽身上的血腥气于它们而言是无上诱惑,惹得它们更为癫狂地撕咬,恨不得顷刻间就将他分食完毕。

剧烈的疼痛狂风骤雨般袭击着陆景幽,他在犬吠中艰难的仰起头,隐约听到了那对兄妹的对话,眸光忽的一沉。

他死死咬着银牙,硬是把所有痛苦的喊叫都扼杀在喉咙里,黑沉沉的眼底倏忽间清亮起来,如同散去薄雾的子时夜色。

一抹犹如电闪雷鸣般的狠厉闪过,染血的指甲划破掌心。

在诧异的目光中,陆景幽身形微晃地站了起来。

伤口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大,可他像是感受不到痛一般,不仅没有停顿,还弯着唇角勾起一个摄人心魂的弧度。

陆景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啃食他血肉的畜生,冷峻的眉眼不悦地皱起,毫不掩饰厌弃和轻蔑。

随后,他瘦长却满是力量的手指利落果决地伸出,精准地掐住那畜生的颈骨,稍一使劲就整个儿提了起来。

只听得凌空中“咔”的一声,那畜生应声断气,口中还叼着撕咬下来的皮肉。

其他狼犬眼睁睁看着同伴死在眼前,终于后知后觉地忌惮起来,纷纷松口想要逃跑。

但是已经晚了。

没有一个能逃得掉,绝无可能。

陆景幽衣衫褴褛,长发如浓墨般在身后泼洒,被寒风吹得缓缓荡开,破旧的靴底踏着血泊而来,步子却悠闲散漫,像是去看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分明看起来走得慵懒,但是眨眼间就迅疾闪身到那些畜生身旁,同方才一样狠厉果决地下手,紧接着身后就倒下了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每杀死一只狼犬,陆景幽的笑意就浓烈一分,不一会儿就变得眉眼弯弯了。

**发烫的血珠溅在他冷白的脸庞上,与眸中那片疯狂的猩红交相辉映,宛如肆意生长的彼岸花,刺目绝艳得让人发颤。

只剩下最后一只狼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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