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14(1 / 2)

小地方关庙,后殿跟偏殿一样简朴,拢共不过几间瓦房。

应知府体恤下情的要求,精心装点、富丽堂皇的正殿被弃用,一群人窝在临时收捡的二进小间,挤挤攘攘。

外间只有一张圆桌并三张凳子,吴知府按着顾悄上坐,顾俏让了三让,最终捡了背对房门的下手位坐了,剩下两把,知县请着知府,各自安置。

而余下的正八品县丞、正九品主薄等一众人,低眉顺眼侍立在他们身后,叫顾俏亚历山大。

吴遇见他手上狼藉,便问因由。

因知县在侧,顾悄不好答蒙面匪人偷袭一事,怕带累方灼芝,落下个治县不严的名头,只说不幸遇到只鬣狗,躲避不及摔的,搪塞了过去,又说幸好得宋秀才援手,寻医问药,这才耽误了耕礼。

叙过旧,吴遇便有些按捺不住,他清咳一声,满怀期待问道,“有劳恩师挂念,不知他老人家这番,有何赐教?”

顾俏只来得及掏出一枚松果,还没开口,就听到内间一声闷响。

似是有人摔倒在地发出的声音,伴着小厮惊呼“公子慢着点”,和一声清斥,“何事如此慌张?”

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顾俏熟悉的挑拨搬弄,低声答道,“谢大人见笑,实在是族叔在外,子繁才被教训,万不敢再失礼。”

竟是才挨了打,据说去了半条命的顾影偬。

话说得也高明。

明着,是说昨日顾悄摆辈分训他喊叔公的事,暗着,却是将那一身罚伤全都栽到了顾俏头上。若是亲近的人听了,自然会生出为他打抱不平的心思。

果不其然,谢大人声音立刻沉下来,“哦?我倒要瞧瞧,顾家谁这么大架子。”这般,还不忘吩咐小厮,“将公子扶回去躺好,再有伺候不周,你今日也不必竖着出去了。”

谢大人?顾悄脑中蹦出刚刚那位谢居士,心道这人脚程倒快,前脚还在偏殿参禅,后脚就到后院赠药。这人不知他二人有何龃龉,不辨事实,单凭耳风就拍脑门定生死,十之**是个猹。

单说他训下人的话,也过于苛刻冷血,不像个好人。

难怪找不到老婆!顾俏腹诽,初见时对他生起的好感,登时也消了大半。

顾影偬却仍坚持,“不不,药已上完,断没有我这等身份,还在这躺着的道理,请大人不要为难小子,实在是人言可畏!我本就是庶子,若再被冠以骄恣僭越的名头,日后在这休宁,可就再无立足之地了!”

一番话说得情恳意切。

传到外间人耳中,吴遇看顾俏的神情就有些审量了。

这眼药上得顾俏猝不及防。

本来吴遇问话后,他便可顺理成章将宋如松推出,任务完成,皆大欢喜,谁知临门一脚,却被截胡,天知道顾影偬这个惹事精怎么也在这里。

更令人光火的是,秦老夫子一顿惩戒,这娃不仅不反思已过,反倒变本加厉恨起顾俏。

但凡是个脑袋清楚的人,都不会在这种场合,执意将私仇捅上台面,不惜自爆家丑也要拖同族下水。

连顾俏这个现代人都知道,旧时宗族社会,家族与个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在他诬告顾家薄待他的同时,就已经坏了他和顾俏二人的德行,更坏了顾氏宗族声誉。

这话传回去,等着顾影偬的必定又是一顿好打。

要是可以,顾俏可真想任那蠢货胡说,回去好叫族长收了他剩下的半条命。

可惜,不行。

原身可以不要名声,但跟他一道的宋如松入幕,必须要。

顾俏只得恶狠狠磨了磨后槽牙。

他不过是想把宋如松送到吴遇跟前,这难度都快赶上孙悟空送唐僧到西天了。

顾影偬被小厮搀扶着,一瘸一拐出来。那副凄惨模样,叫顾俏顿时转出个损主意。

顾劳斯迅速换上一副关切表情,上前替了小厮扶住顾影偬,口中不忘应和,“子繁所言极是,你我皆是还年轻,在外当谨记族规家训,行规蹈距。刚刚你定没有好好参拜过诸位大人,来,这就与叔公一道。”

说着,顾俏退后一步,向着圆木桌子方向,假意要跪,行正经拜礼。

惊得吴遇赶忙上前搀扶,嘴里连道,“小师弟可是代恩师而来,如何跪得?快起快起。”

顾俏摇头,“大历有制,平民见一方长官,当行顿首四拜礼。我与他,均无功名在身,当拜!”

对着木桌,顾夫子说得义正言辞,紧着又要屈膝。

吴遇哪敢真叫他拜了,一手扶着小公子,一头劝解,“不如就叫你这子侄一并拜了,权且算尽了你的一番心意,如何?”

再推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顾悄看似勉强实则欢欢喜喜从了这个提议,两眼紧盯顾影偬,用眼神示意他快拜。

顾影偬听完始末,一张小脸白上加白。

他的鞭伤并非作假,挣扎着起身卖惨,他已经汗湿重衣。这一跪一叩,刚刚上过药的伤口,必然会再次撕裂,那痛令他恐惧。

他嗫喏道,“子繁身上不便……”

顾俏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可他要的就是顾影偬记痛。

于是,赶在众人开口前,他沉下脸打断对方,喝问道,“既然你能起身拜我,为何不能拜诸位大人?子繁,你是对大人心有不满?还是仗着贵人怜惜,真的就骄恣僭越起来了?”

这番话成功堵住所有人的嘴。

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这题古来无解。

说情的也好,劝阻的也罢,连顾影偬自己,都无话可对。

毕竟,坑是方才他亲自挖的。

顾影偬身形晃了一晃,只得咬着唇跪下。

“顾氏长房小子顾子繁,拜见诸位大人。”大约因伤口实在疼痛,他的顿首做得十分勉强。

可这小小铩羽,并不够挫他锐意。

少年起身后仍不忘输出,再接再厉又阴了顾悄一把,“没想到,府台大人的恩师竟是顾家叔祖,这可真是巧了。子繁午时前,还在山门遇到凤凰山踏青的叔祖,这会怎么不见叔祖,反倒学里念书的叔公只身前来?”

这话就更高明了。

一语双关,既说顾准就在附近游玩踏青,却不来见府台,含射他根本没将吴遇放在眼里;又说顾悄正学里读书,如何替山中踏青的老父拜见?暗指顾悄撒谎。

两条于吴遇,都是轻贱。一时间,这位颇为精细讲究的知府,脸色微妙起来。

知县方灼芝察言观色,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代长官发作,只干巴巴憋出一句,“大胆!”

顾悄脑瓜子突突地疼,他干脆不急着辩解,反倒抓着顾影偬先前话头,满脸怒其不争,“秦老夫子昨日才教导你,莫因庶出就自轻自贱,要做我顾氏宗族长房表率,家里就这般教的你?见府台大人礼,顿首额不贴地,躬身腰脊不俯?还不快快重拜!”

顾悄可不是软柿子,敢来捏他,就要做好被扎穿小手的准备。

顾影偬心中不忿,可说不过顾悄,只得干瞪他一眼,恨恨屈膝重新再来。

这次动作标准了很多,双手拱合,规规矩矩叩头至地,顾俏听见他痛苦的吸气和轻喘。

一礼毕,小厮赶忙上前搀扶,顾影偬还想继续,“不知叔公……”

顾俏不给他机会,再次发难,“正礼都是四拜,缘何你却是一拜便起?”

顾影偬被半扶着,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额上泛出一层虚汗。

这下,他终于明白顾悄恶意,这位小叔公,是打算将他耗死在跪拜一事上了。

少年目光慌乱地四处寻觅,总算在人群后找到救星。

他荏弱轻唤,“谢大人……”

那人气度依旧文雅雍容,贵气逼人。一身天青色锦袍映着乡野小庙,竟有种自带打光、蓬荜生辉的特效。瞧着亦是个清举模样,可与偏殿初见,似是换了个人。

“你就是顾阁老家的幺子?”来人一双冷眸,定定落进顾俏眼里,“观容止倒是龙章风姿,没想到二八年岁,却连个童生都不是。观你行事,迂执狠绝,不晓通变,比之尔兄,差之远矣。子繁,这虚礼,不行也罢。”

顾俏直直与之对望。

两人视线交锋,如两军对垒。那人长驱直入、鸣兵猛攻,顾俏不甘示弱,奋勇顽抗,如果可以配特效,此刻空气中应有刺啦刺啦的电光交接之声。

结果同为三十岁,那人眸光太沉,这互瞪比拼,腼腆书呆顾俏率先败下阵来。

他心下冷笑,行啊,迂执是吧?狠绝是吧?你越要护着,我就越要他知道,我顾俏不好惹。

于是,他垂下眼幽幽道,“顾氏琰之,驽钝不堪,不知京中大人在内。当与族侄稽首再拜,子繁,你便速速拜完府台,与我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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