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笔记(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63节(2 / 2)

  祁老二长叹了口气,道:“这事说来久远。小人的哥哥原是个仵作,在府衙里做事,帮着断过不少案子,那时候府衙的官老爷们都很器重他。他那时娶了媳妇,育有一个女儿,对邻里乡亲都很好,对小人也是照顾甚多。可是十多年前,他验尸出了错,府衙险些因此办错了一桩案子,官老爷们不让他再当仵作,赶他去看守义庄,后来又遇上家里失火,妻女全都……唉,他哭得死去活来,将一只眼睛给哭瞎了。他好几次寻死,是小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才没让他死成。后来他整个人就变了,成天去柜坊赌钱,没钱时就回乡下找小人拿钱,前些天初八下午,他还回来拿过钱。小人劝过他很多次,可他从不理会,每次拿了钱就走。小人的哥哥实在命苦,小人没别的念想,这辈子能照顾他到最后,好好给他送了终,也就无憾了。”

  宋慈想起初八下午,他曾带着许义去城南义庄找祁老头,后来又将外城的柜坊找了个遍,始终没找到祁驼子,原来那天下午祁驼子没去赌钱,而是回乡下找弟弟拿钱去了。他问道:“你兄长验尸出错,是什么案子?”

  “小人听说是一桩杀妻案,好像是个进京赶考的举子,在客栈里杀了自己的妻子。”

  “你说的客栈,是不是锦绣客舍?”宋慈语气一紧。

  祁老二点点头,道:“对,就是锦绣客舍,原来大人也知道这案子。”

  宋慈一下子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抓着酒桌边沿,道:“祁驼子他……他是如何验错了尸?”

  祁老二被宋慈的反应惊到了,摇头道:“小人不清楚。小人以前问过哥哥,但他从来不说,谁问他都不肯说。”

  刘克庄听祁老二提起举子杀妻案时,心头一惊,不禁想起宋慈曾对他提到过的十五年前发生在锦绣客舍的那桩旧案。他绕过酒桌,来到宋慈身边,在宋慈的背上轻抚两下,道:“没事吧?”

  宋慈摇了摇头,应了声:“没事。”便缓缓坐了下来。

  “还要继续问吗?”刘克庄道。

  宋慈摇摇头:“不用了。”

  刘克庄向祁老二道:“你今天说的这些事,对宋大人查案颇有用处,倘若下次有事还需要找你,不知该去何处寻你?”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行在会子,要拿给祁老二。

  祁老二急忙摆手,连说“使不得”。刘克庄却将行在会子硬塞进了他怀里。他推脱不得,只好收下,朝刘克庄和宋慈不断地躬身捣头,道:“小人家住城北泥溪村,出余杭门,沿着上塘河往北,有七八里地,公子若有事,差人到泥溪村知会一声,小人立刻便来城里见您。”

  刘克庄亲自送祁老二出了琼楼,眼见他推着板车往城北余杭门去了,这才返身回到冬煦阁。宋慈仍旧坐在窗边,呆呆出神。他知道宋慈还在想刚才祁老二说过的话,道:“要不现在走一趟城南义庄,去找祁驼子问个清楚?”

  宋慈却摇了摇头,忽然拿起刘克庄身前的酒盏,脖子一仰,将整盏酒一口饮尽。

  刘克庄吃了一惊,来临安将近一年,他从没见过宋慈饮酒,这还是头一次。他还没回过神来,宋慈已一下子起身,道:“去提刑司大狱。”

  天色已黑,宋慈和刘克庄赶到了提刑司大狱。

  刘克庄本以为宋慈突然来提刑司大狱,是为了探望桑榆,可宋慈径直从关押桑榆的牢狱外走过,去了狱道最里侧的一间牢狱。这间牢狱里关押的是白首乌,他下午时被武偃带回提刑司,一直关押在此。宋慈吩咐狱吏打开牢门,走进了牢狱之中。

  “宋提刑。”白首乌原本坐在狱床上,见了宋慈,急忙起身。

  “白大夫,乔大人有来审过你吗?”宋慈道。

  白首乌应道:“乔大人来问过一些事,我但凡知道的,都如实向乔大人说了。师叔的死当真与我无关,我没有下过毒,更没有害过他……”

  “刘鹊与居白英是不是有过一个女儿,在三岁时死了?”宋慈忽然打断了白首乌。

  白首乌点了点头,道:“师叔师婶是有过一个女儿,名叫刘知母。”

  “她是怎么死的?”

  白首乌有些好奇,道:“宋提刑,这是十年前的事了,你为何突然问这个?”

  “你只管回答就行。”

  白首乌想了一下,慢慢说道:“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十年前师叔一家刚来医馆不久发生的事。那时先师还是太丞,常待在翰林医官局,少有来医馆,医馆便交给了师叔在打理,家宅那边也是师叔和师婶在住。那时知母刚满三岁,是师婶年近四十才得的女儿,听说师婶生她时难产,耗了半条命才把她生下来。师婶对知母疼爱得不得了,但师叔只想要儿子,见是女儿,便对知母没那么喜欢。有一天知母去医馆书房玩耍,师叔没看好她,她不知从何处翻出了一瓶牵机药,吃进了肚子里。那牵机药是剧毒之物,知母没能救得过来,死状很惨,小小的身子,疼得头朝后仰,脚向后翻,弯得像一张弓……”他想起当年刘知母的死状,讲到这里时不由得面露惨色。

  宋慈听说过牵机药,据说那是历代皇帝专门赐死臣子所用的剧毒,相传南北朝时的北齐开国皇帝高洋,便常用此药赐死臣下,有一回高洋宴请群臣,席间大鱼大肉,觥筹交错,君臣相谈甚欢,眼见群臣吃饱喝足,高洋突然一翻脸,假言在酒里下了牵机药,将群臣给吓坏了,其中一位侍郎竟直接被吓到肝胆俱裂,当场给活活吓死了。还有传言说,大宋开国不久,南唐后主李煜暴毙而亡,便是被太宗皇帝赐下牵机药给毒死的。宋慈听说过牵机药的名头,但从未见过此物,听着白首乌描述刘知母的死状,不禁一下子想起了刘扁尸骨的模样,也是头脚反弯,状若角弓反张,道:“牵机药是什么毒?”

  白首乌应道:“牵机药用马钱子辅以多种毒物炼制而成,具体用了哪些毒物,我也不太清楚。我听先师提到过,这牵机药民间很是少见,通常是皇宫大内才有,是皇帝赐死臣子用的,服用之人会浑身抽搐,头足相就,状若牵机而死。”

  “既是皇宫大内才有的毒药,”宋慈问道,“何以医馆里会有?”

  “这……先师那时在宫中做太丞,他知晓牵机药的炼制之法,是他自己私下里炼制的。”

  “炼制这种剧毒来做什么?”

  “先师曾说,牵机药虽是剧毒,但若极少量地服用,能有清明头目的功效,倘若外用,还能通络止痛,散结消肿。”

  宋慈听说过“是药三分毒”的说法,也读过父亲宋巩私藏的不少医典,知道药有大毒、常毒、小毒、无毒之分,有“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无毒治病,十去其九”之说。牵机药虽是剧毒,但若少量使用,能有治病功效,这一点他能理解得了。他道:“刘知母误食牵机药而死,居白英是何反应,刘鹊又是何反应?”

  “师婶那时悲痛万分,哭晕了不知多少次,一醒来便哭晕过去,一连十几天都是如此。师叔倒是没那么伤心,每天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从那以后,师婶对师叔的态度大变,她恨师叔粗心大意,害得知母惨死,从此再不踏足医馆,尤其是医馆书房。后来师叔为了延续香火,买了歌女莺桃为妾,没两年便生下了决明小少爷。师叔很是高兴,对决明小少爷疼爱得不得了,可师婶因此更恨师叔,对莺桃和决明小少爷从没给过好脸色。这几年师婶就没怎么和师叔说过话,医馆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管不问。她在正屋里供奉了知母的灵位,又设了一尊佛龛,平日里把自己关在里面吃斋念佛,很少出来,可她偶有露面时,脾气比以前还大,见了谁都骂,家里人都怕她。师叔也经常避着不见师婶,但凡回家宅那边,都是宿在莺桃房中。如今师叔死在医馆书房,还是被毒死的,师婶私下说……”

  “说什么?”

  “说这是报应,说师叔是该死。”

  “你应该还记得紫草吧?”

  宋慈原本一直在打听刘知母的死,关于紫草的这一问来得太过突然,白首乌嘴唇一抖,道:“紫……紫草?记……记得。”

  祁老二讲述紫草的事时,曾提及紫草在医馆大堂里帮白首乌给病人固定通木,宋慈马不停蹄地来到提刑司大狱见白首乌,除了打听居白英与刘鹊的关系,就是为了打听紫草的事。他虽然只去过刘太丞家一次,但刘太丞家众人给他的感觉,是压根没人在乎刘鹊的死,反而人人都是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倘若他在刘太丞家查问,只怕人人都是有所遮掩,不会完完全全地对他说实话。如今白首乌被抓进了提刑司大狱,等同于与刘太丞家众人分离开来,而且他是刘扁的弟子,在刘太丞家似乎是受到其他人排挤的,所以宋慈决定找白首乌单独查问。如今他已经知道居白英因为刘知母的死而与刘鹊闹僵,两人虽同居一处屋檐下,却有种至死不相往来的感觉,可是之前祁老二提及刘鹊将紫草贱卖给他为妻时,刘鹊和居白英是一同出现在后堂的,而且今天下午在刘太丞家,祁老二提及此事时,居白英暗使眼色,让石胆打断了祁老二的话,这令他觉得紫草的死似乎另有隐情,再加上紫草死在去年的正月十二,刘鹊则是死在一年后的同一天,这只是巧合,还是有所关联,必须查个清楚才行。他道:“紫草在刘太丞家为婢,是活契还是死契?”

  白首乌应道:“紫草原是孤儿,早年被先师收留做了婢女,是签的死契。”

  在大户人家为奴为婢,有活契、死契之分。活契是受雇佣的奴婢,到了年限便可离开,也可提前花钱赎身。死契是在主家终身为奴,婚丧买卖无权做主,一切听凭主家安排。紫草既是死契奴婢,刘鹊自然可以将她卖给祁老二为妻。宋慈道:“当初刘鹊为何将紫草卖给卖炭的祁老二为妻,你身在刘太丞家,应该知道吧?”

  白首乌道:“我记得是……是紫草煎药时拿错了药材,险些害了病人的性命,师叔因此将她卖给了祁老二。”

  “犯了这样的错,刘太丞家不想再留下她,将她卖给别人倒也说得过去,可为何非要把她贱卖给祁老二那样上了年纪、长相又丑的人呢?”宋慈道,“这么做,更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才对。”

  白首乌没有回应宋慈的话。

  “你可是有事瞒着我?”宋慈道。

  白首乌低声道:“我……我……”

  “白大夫,你身陷囹圄,自身已经难保,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刘克庄忽然道,“宋提刑一贯查案公允,你应该是有所耳闻的。如今乔大人已经当你是凶手关押起来,整个提刑司上下,能救你的便只有宋提刑。你若与刘鹊的死没有关系,那就不要对宋提刑有任何隐瞒,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宋大人查案公允,只是……”白首乌为难道,“这些事若是说了出来,只会加重我的嫌疑。”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