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生命科学的发展，人类将不再屠宰、收割自然的生命。所有的肉类，所有的蔬果，还有木材，都将在无菌化工厂里由细胞生成。那时候，我们会把属于植物的归还给植物，属于动物的归还给动物。我们会与万物真正的和谐 ...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法恩先生坐在花园里闭目养神，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乌黑头发下的棱角分明的脸勾勒着宛如雕像硬朗。他藤椅身后大约三米处是翠绿的柏树簇成的绿墙，绿墙约有一米来高，在偏左的位置立着一扇爬满绿藤的木拱门。

一个男孩突然出现在绿墙外面，他比绿墙高出一个头，视线正往这边游离。看到法恩先生，他的头在树墙上移动得更快了，金棕色的鬈发扬了起来。不一会儿，他跑进了木拱门，手里拿着一个ipad。他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似乎要跟法恩先生分享什么有趣的视频，或者他在ipad上看到的有趣的新闻。

“爸爸。”孩子清脆地喊道。

法恩先生脸上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他睁开眼睛，棕色的深眸凝视着孩子那双湛蓝无尘的双瞳。

“艾莫斯，有什么事？”他轻唤着男孩的名字问。

男孩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坐在旁边的藤椅里，双肘撑着石桌，将ipad对向法恩先生。法恩先生见屏幕里只有粗黑的三个汉字。这是男孩用ipad里的笔记本写出来的，字迹稚嫩，就像画了三副抽象画。

“我猜这应该不是你刚学会的新成语。”法恩先生说。虽然他不懂汉字，但他知道汉字的成语是由四个汉字组成的。

“这是一个人的名字。”男孩用极其标准的发音一字一字念道，“陈瑜杰。”

法恩先生的眼里浮现几丝疑惑，心里倏然升起几许不安的预感。

“这名字好听吗？”

法恩先生感觉孩子的口吻就像在问“这狗狗可爱吗？”他审视起孩子纯洁的脸庞，确认孩子的表情就像准备向他要一只狗狗。

“你能解释一下吗？”法恩先生换了个坐姿，将一条手臂搁在石桌上。

“好的。”男孩说，“这是我的一个同学的名字。但他和我不是一个班的同学，也不是一个年级的同学。他比我低一年级，比我小一岁。正好小一岁啊，我是说365天啦。”

“你是说你跟他是同一天的生日吗？”法恩先生有些意外，但意外的倒不是生日这件事。而是艾莫斯竟然还能交上一个朋友。

“但他现在不用这个名字了。”男孩话峰一转说，“他现在的名字是杰弗雷·陈。”说完，男孩在“陈瑜杰”三个字下面写上了“JeffreyChen”，与上面稚嫩的汉字相比，这英文名字写得流畅舒展。

这下，法恩先生有些吃不准孩子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了。

“他才来林奇不到半年。”

“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来？”

“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我估计他也不知道。这一点也不重要。从人类走出非洲的那一天起，谁问了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呢？在宇宙规律的支配下，总要有少数分子离开，以确保物种的多样性。大自然为了做到这一点，于是进行了很多不公平的分配。以确保这个物种的基因在别的地方也随处可见，以确保同一物种不同个体间进行基因交换，以应对未来的挑战。”

“爸爸明白了。”法恩先生脸上荡起了笑容，眼里的疑惑被惊喜的光芒取代，“你想在生日那天送他一个不寻常的生日礼物。”

“是的，爸爸。”男孩高兴地点头。

“爸爸支持你。你想送什么？”

“爸爸。”男孩脱口而出。

法恩先生的笑容顿时凝固了。空气一下子安静，惟有轻风从父子两间如无形的蝴蝶翩然而过。

“你说什么？”他问。

男孩眨了眨眼睛，在ipad上点了几下后，整个屏幕里出现了相似的标题和相似的图片。标题里的“扫射”、“尖叫”、“屠杀”等词汇十分刺眼。图片里是打了码赛克的混乱现场，和警察忙碌的身影。

——这是昨天震惊全国的新闻：一个男子在超市里突然掏出两把手枪来，对着人群无差别扫射，人们惊惶奔逃，十几人倒在地上。警方火速赶来，封锁超市，用了半小时才搜到藏在某个更衣室里的凶手，并迅速将其击毙。随后警方发布的凶手的照片看起来就像是个有精神问题的人，一脸的颓废和戾气。

“这个坏蛋杀了很多人，其中就有他的爸爸妈妈。刚刚我跟他打电话时，他在电话里哭，说家里来了警察，警察是来告诉他他的爸爸妈妈在昨天的新闻里遇害了，他们要把他送到孤儿院。”

上帝啊。法恩先生心里一阵震动。

男孩继续说：“然后我说‘没关系，我会让我的爸爸做你的爸爸，这样你就有了一个超级棒的爸爸。’”

法恩先生目瞪口呆。

“爸爸，他很聪明，而且他的名字也很好听。”男孩滔滔不绝地解释道，“陈是他的姓氏，有时间久远的意思，瑜是美玉的意思，杰是超群的意思。他的名字的意思就是一块美玉经过久远时间的锻造，它的光彩超出了凡尘。”

“他真的很聪明，不像别的孩子一样蠢。”男孩见法恩先生一动不动，毫无反应，索性说，“那不如你把他作为我的生日礼物吧。”

听到男孩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法恩先生满脸涨红。

“艾莫斯，人不能作为礼物。这是不道德的，也是有违人性的。你刚才的话永远不要再说了。”法恩先生责备道。

“这是比喻。再说不能把人作为礼物这回事，从进入文明后是近两三百年的事，所以你说的‘人性’实在是有待商榷……”

“比喻也不行！”法恩先生严厉道，“警察叔叔不久会联系到他的亲属，会为他办监护人变更手续……”

“这样他就要离开林奇了。”男孩板起了小脸说。

“这对于他来说是再好不过。毕竟林奇让他失去了爸爸妈妈，让他经历了一生难以抹灭的痛苦。艾莫斯，你能理解吗？我希望你理解。理解它意味着什么。”法恩先生按着怒气说。

男孩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蓦然起身说：“我也希望你理解跟周围的蠢孩子交流是什么感觉，天天和三个蠢兄妹呆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但是你不理解，杰弗雷理解。如果他被送走，他就会变得越来越蠢，因为再也没有一个像我一样聪明的孩子陪他谈论关于宇宙和生命起源的话题了。”

法恩先生突然有种想给男孩一巴掌的冲动。这孩子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阵怒火冲顶后，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接着一股悲伤侵来。在他发现男孩跟别的孩子不同后，意识到这个孩子甚至无法跟自己的三个兄妹进行交流后，他立即带他拜访医生。

“法恩先生。”医生用低缓的声音，温和的语调，一字一字说，“这孩子无法感受爱。”

无法感受爱？他愕然。

“孩子的大脑杏仁核，或者前额叶可能发育不良，或者有病变。这需要进一步检查。如果是天生的缺失所致，那是不可逆的，如果是病变，有些是可以补救的，有些以现代的技术来讲希望微小。但是……”医师立即转为了安慰的口吻说，“像艾莫斯这样的孩子并不算罕见，可以通过大量的学习来矫正行为。很多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也能很好的融入社会。这种训练越早进行越好。”

愣了半晌，他终于问：“这样他们就能感受爱了吗？”

医师摇头。“他们只是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他们的行为不是受情感支配，而是受逻辑支配。而这些支配他们的生活的逻辑是通过大量的习得而来的。”

他失望极了，感到身体有点发凉。

医生继续说：“这不意味着这样的孩子长大了会去伤害他人，会做出令人恐怖的事情。很多这样的人，默默地活在自己的灰色世界里。他们不是怪物，只是无法与他人建立爱的联结。人人都有缺点，都被上帝咬过，他们是被上帝咬着太深的孩子。”

“把杏仁核给咬下来了。”他心口一阵钝痛。

这种钝痛的感觉穿过往日的记忆如鼓锤击打着法恩先生的心脏。他看着孩子的脸，这张白皙的脸上满是不悦，精致小巧的鼻子都皱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爸爸不能在明知他还有亲属作为监护人的情况下把他带回来，就为了让他陪你聊天，这是不对的，也是不允许的。他的亲属会跟我们打官司，媒体会报道这件事，全世界会指责我们。”

男孩有些沮丧了，但那情绪转眼即逝。

“也许他的亲属没一个想当他的爸爸妈妈。你都没去确认，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愿意当他的爸爸妈妈的亲属？就算有，爸爸你只需要付一笔钱，让他们放弃监护权。只要钱足够多，他们一定会放弃的。一亿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够多了。至于杰弗雷，他要是知道他的亲属们在他和一亿间选择了一亿，他对那帮亲属肯定也没什么幻想了。”

法恩先生大为震撼，蓦地起身，本想声色俱厉，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男孩高兴起来，眉飞色舞地催促道：“你要尽快，不然他就会被送走了。”

法恩先生突然转过身去，大步朝着木拱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