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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帝王就是帝王,自由不动如山的气魄。
有失落、有沮丧、有惊讶,但更多的是无穷无尽的疲惫和倦怠。
“你的两位皇兄,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外面吹进来的风带着些暑气,皇帝烦闷地闭上眼,按了按眉心。
陈定川当然是懂事的,懂事到他明白,并不能顺着父皇的话往下说。
他将捧了许久的题本放在明煦帝手边,低声道:“这是翰林院纂修的先朝实录。”
明煦帝嗯了一声,拿起最上面一本,翻看数页又阖起。
“不用看了,你做的,朕放心。”
陈定川微微颔首,和煦地弯了弯唇角,宛如春风拂面。
天家亲情漠然,这是难得流露的温馨时刻,明煦帝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大臣们,倒是都对你称赞有加。”明煦帝站起身,走到窗边,亲手卷起了金丝竹篾帘,“还在修订先朝的几本史书吧?时间宽裕,不要太过劳累,你看看你,愈发清瘦了。”
他转头,见陈定川还是站在那里淡淡笑着。
面如冠玉不过如此,几个儿子里,唯有这个庶子,得到他年轻时清俊模样的真传。
“儿臣一定努力加餐饭。”
“好。”明煦帝坐回宝座上,匀了口气道,“你也不小了,婚事该当筹备……若有心仪女子,倒是可以说出来,不必请求你母妃同意,朕大可以直接下赐婚圣旨。”
明煦帝还是一贯淡漠的姿态, 眼眸却仿佛穿透千山万水,定定地望过来。
陈定川心下一惊,忙将头低下去, 柔柔笑了笑, 道:“儿臣还不急……”
明煦帝哼笑一声,抚了抚膝盖上龙袍的褶皱, “那就是还没心仪的姑娘?我听说那日定南成婚, 你同李慎的女儿交谈甚欢。”
只不过是对话了几句而已, 在盯梢他的人眼中,俨然蒙上了一层暧昧。
陈定川温声道:“恰好碰见李姑娘喂鱼,便多说了两句。”
明煦帝“嗯”了一声, 用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毫无破绽的儿子。
武德侯李慎的女儿, 若是放在一年之前, 只怕是京中最大的香饽饽, 本是当二皇子妃的绝佳人选。
不夸张地说, 他甚至动过私心,若不是老四年岁太小,当未来的皇后也是绰绰有余。
不过现在的李家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他与李慎私下商谈过, 此次入狱只是权宜之计,目的是为了找出妖书案的幕后指使。
但武德侯的势力太大了,他可是天子!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趁着这一年功夫, 他早就命吏部调整过武官任免, 着意提拔自己的心腹, 甚至放纵东厂、锦衣卫和崔皇后安插自己的人手。
凡是曾在李慎麾下效力的, 一概摒弃不用,哪怕几个党派内斗争权, 也比只听一个人的好。
是以李时维回京、李慎出狱之后,他会恢复武德侯曾经的爵位和名誉。
但是想要先前权力和地位,就不会那么容易了。他会建议李慎,从此就别再痴心妄想。
如此说来,如果陈定川真心喜欢,也不是不能将李慎的女儿配给他。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在李时维没有回京复命之前,他身处天子之位,是不会主动示好的。
毕竟,此人在牢中过得这般惬意,回回对弈,都能不动声色地以一子之差输给自己,实在叫明煦帝很生气。
细碎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赵安凡掀了帘子,趋行至皇帝身边,“太医已经往南筑去了……贵妃娘娘在外头候着,约是听见陛下和三殿下说话,不便进来打扰。”
明煦帝颔首,朝陈定川摆手道:“你下去吧。”
陈定川行完礼,退行从御书房而出时,正好与霍贵妃擦肩而过,瞥了瞥她的神色。
他向来心思细敏,仅一眼也能观察独到。贵妃显然是施过脂粉的,只是那胭脂扫得很敷衍,从厚厚的下唇边滑落一道殷红的痕迹。
比甲领缘的扣子错了位,头上的金丝鲜花冠子插得横七竖八,显然是正在梳妆时听说某个消息,慌里慌张便跑到御书房面圣了。
明煦帝多疑,陈定川不敢多留,垂下眸子,快速走出殿外。
贵妃的失态来得很突然,从时间点的巧合上,他心中有了几个猜测。
一是她听说了二皇子妃怀孕,一旦有了皇长孙,陈定南便添上好大一重夺嫡的筹码。
二是计玉书修河堤,此事若成,背后的陈定夷便名利双收,更胜一筹。
三是李时维回京,或许也带回了妖书案的消息,此案针对贵妃而来,明煦帝的态度,决定着霍贵妃能否继续在夺嫡之争上有一席之地。
三种情况皆有可能,不过在陈定川看来,只要霍贵妃和东厂没做下阴谋诡计,按兵不动才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毕竟皇帝对贵妃和四皇子毫无底线的宠爱,是她的最大倚仗。
陈定川站在廊下,缓缓出神。
殿前的一树海棠花早已落尽,叶片也开始微微发红,春来春去,不过如此这般。
前两样猜测他都无从入手,不过李时维却在前日往国子监中找过李时居。
妖书案无论指向哪一派党,都会在朝中撼动轩然大波,时间有限,他能查的,也只有这一桩。
那厢在御书房中,霍贵妃换上了一副盈丽的笑容,缓步走到明煦帝身边。
“散朝后也不歇息,就知道忙公务!”贵妃娇嗔着,将柔荑递上去,抚摸天子粗壮的手臂,“您好歹吃些点心,千万别饿坏了身子!”
明煦帝吃劲地享受着爱妃的按摩,闭着眼道:“知道了,今晚还去云香殿,放心吧。”
云香殿是贵妃的居处,她不由缓缓吐了口气,将脸颊贴向明煦帝的手背,“妾只想长长久久地陪在陛下身边。”
明煦帝将贵妃圈进怀里,“方儿在做什么?”
“在文华殿跟老师们开蒙呢!”她柔媚地笑笑,“本也想跟着来的,妾同他说,你父皇正在和哥哥们商量国家大事,等你成年后方能旁听,他就乖乖的,没再嚷着要见陛下了。”
“这没什么,让他听听也好,方儿这三个哥哥均有长处,是他将来要学习和超越的。”明煦帝把贵妃头上的冠子拆下来,拎了一撮青丝,放在手中细细把玩。
霍贵妃轻笑一声,趁天子将所有的注意力倾注于自己身上,便瞧瞧侧过头,斜觑案桌上的文书。
——只不过,那是陈定川方才留下来的翰林院公文,并不是她想看见的答案。
只能从陛下口中问出来了,霍贵妃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江南可是又乱糟糟的,惹陛下心烦了?”
“还是那档子事。”明煦帝含糊道,“前几日南都书院的山长自缢,朕还琢磨着,要不要把老三派过去,代表皇室祭奠一下。”
目前的消息还算让她放心,但提起陈定川,霍贵妃便想起数次失败的招降,心头有些不快。
“那些儒人士子都说三皇子好,妾却觉得,此人愚笨刚直,不懂变通。”她嘟哝了一句。
“老三啊,文章确实做的漂亮。”明煦帝将膀子抽回来,捋了捋胡子。
霍贵妃瞧着他神色,“您说,三皇子这么会写,那篇文章,莫不是他的大作吧?”
明煦帝摇了摇头,神色生冷不少,“朕说过,《忧危竑议》事关你和承恩公,朕自有分寸,你莫要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