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坏牙58(2 / 2)

桑柘坐倒在草地里,腾出一只手,抹去了她脸上的水。

“我喜欢你。”他道。

桑柘被薛铮亲自告诉了“桑柘喜欢薛铮”。薛铮什么都不知道,就决定让桑柘喜欢她,一点没考虑过桑柘有没有女朋友。

如果有女朋友,桑柘决定现在分手,决定的同时他清楚,这不是爱情,这是丑陋的,这是一堆四不像的,不知道什么东西,隐隐做痛,大约是虫牙里的腐败物。

“走吧。”桑柘把薛铮从自己身上放下来,薛铮搂他越发紧了,她想把桑柘箍碎,却没有足够的力量,由是桑柘知道她在抵抗。

他们莫名其妙的,从一开始接触,四面八方掠过的无一不是性与攻击的暗示。桑柘暴力,薛铮更暴力,桑柘有美好的躯体,薛铮同样是。仇恨的土壤里长出乱七八糟的生命,他们走近了,头顶便开一株槲寄生。

憎恨过了,他们该接吻。

桑柘要把那颗臭牙挖碎了,把胀大的尸体捅破,撕裂小柏拉图献给她爱人的那颗炽热的心,然后大喊:“看看!里面不过是些血肉!”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薛铮闷声撞在草地上,被纤弱的茎干刺伤,脖子很痒,数不清的意外打乱了她的企图。她从火山跌下,飞溅的岩浆一处处灼上皮肤,面前的身躯冰冷又滚烫。薛铮再次触碰他,从上到下。

男生眼神幽暗如野兽,努力压制过的动物精神锋芒毕露,她透过那一双黑漆漆的瞳孔,望见自己哭到有些狰狞的面庞,眼前瞬间掠过一个美丽影子,是江宇泽。

江宇泽化作一声轻轻的呜咽呢喃。

鸣笛声响,一辆红色跑车疾驰而来。好一对男盗女娼!好一次背叛!好一场漂亮的报复!人人气得头昏脑涨。

“你看她,像什么样子。”一个女人道。

“看她。”一个男孩轻笑一声。

“她不想让咱们看。”又有人道。

“她故意的。”第四个人加入了对话。

“滚!”薛铮在心里大吼,“你们都给我滚!”

桑柘笨拙急躁,薛铮怀念江宇泽一只手解开她内衣的熟练动作。两个男生的技术不太好比较,他们大不相同。薛铮盼着他往江宇泽的方向靠一靠,又盼着他和江宇泽泾渭分明地划出一条界限,她想听那一句:“你怎么这么可怜呢?嗯?”又希望桑柘就这样沉默下去,她不需要他说任何一句话。

薛铮闭着眼睛,轻轻咕哝:“江……”

桑柘吻上她的耳垂,重重咬了一口。

江宇泽被碾进泥土里。

江宇泽死了。没有人在听,没有人在看,没人生气,没人审判。

江宇泽死了,薛铮想。

桑柘想,是啊,江宇泽早就死了。

世界安静了,雨也停下。薛铮哭了一场,此刻平静祥和,桑柘仰面躺倒在地,衣服紧贴在身上,像湿了毛的狗,他张着嘴微微喘息,每吐出来一口气,他就后悔一点,在他还没后悔到想要自杀的时候,薛铮和他搭话:“我们的第一次,没成。”

她背对着桑柘,压倒一丛新的草。

“这个……你没和我讲过。”桑柘盯着灰蒙蒙的天空。听到这句话,他不得意了,也不再难过,薛铮是薛铮。她不是女人,她不是江宇泽的女人,她还是那个大魔王。

“你还要听吗?”

“你讲。”他同样背过了身子。

宽阔草地上,微微下着小雨,男生女生各朝一边躺着。

“我们花大价钱开了一个房间,有很漂亮的智能浴缸,他研究了半天,不过我们没用。我先去洗的澡,我拿了他的衣服。出来,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害怕了。我怕我变了,我怕他不爱我,我怕我不太好。我躺在床上,听着他在里面洗漱。我闻着T恤上他的味道,心一直跳。那天他把空调调到了二十二度,我有点冷,但没有盖被子。”

“他洗澡很快,我感觉他洗得不干净,又担心他洗累了,也表现不好。他身上很香,头发还没干透,他靠过来,把我身上所有的温度都吸走。我很冷,像在北极一样冷。我们最后什么都没有做,看了一整晚动画片。我在他怀里,很暖和。”

“第二天他就走了。”

身边是世界上最好的听众,薛铮还是忍不住按时间顺序继续讲下去,“他学机械的,给人家开了几个月数控机床,后来一半在车间,一半在办公室。再回来,他有点想转行,有点想读博,也想接着干下去,他挺头疼的,不过现在看,怎么选都无所谓。”

“他喜欢交朋友,也什么道理都懂,不过我能保证,他会好好对每一个人,绝不是那种假惺惺的客气。他脸挺很冷,有人说他端着,有人说他黑脸,不好接近,我也觉得他端着,不过他没有表情,大多数时候是因为他在跑神。”

“他什么事都很关心,我俩聊着聊着,有时候会吵起来,他不太懂经济,不过喜欢硬聊,我给他科普点什么,还得考虑他微弱的心理承受能力……但是他不娇气,他在外面很坚强的,他被老板带去喝酒,陪客户,喝吐了又挨骂,他一点没和我说,他还得在电话里安慰我小组讨论的事情,他说我的两个组员全是幽灵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和我讨论,他和我一起……他讨论什么呀。”

薛铮笑了一声,“他忙死了,他什么功夫都没有,之后那几天,他烦得要命,打电话也很敷衍,我能感觉到,他在尽自己所能地注意语气和态度,和我说点好话,可他说不出来,你知道么?他耳机找不见了,我给他买了新的,他莫名其妙就炸了,他凶我,他说:‘谁叫你给我买的?’,我说你不要你就退了,他真就退了。晚上他又来找我道歉。”

“他一点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过的,”薛铮道,“我那天快委屈死了。小干事没搞清楚推送流程,出了大错,有老师找下来了,那天我除了上课,一直待在活动中心,上课也得抽空回他们的消息。那天我早上八点以后再没吃过一点东西。晚上十一点,我点了外卖,但是好久都没有送过来,我坐在外卖桌子旁边等我的饭,等着等着,我想给他打电话,又不想打。”

“谈恋爱谈到这个地步,我一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是我男朋友,我是该找他还是不找他?我不找他,他也不找我,我们谈恋爱是做什么的?我找他,可我知道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然后他的电话打来了,和外卖电话一起进来,我接了他的,跑过去拿外卖,转身的时候,下台阶没留神,一下子跪地上了。我就坐在地上接他的电话,我说话时候有点想哭,他一点没注意到,他先说对不起,又叫我注意收款。”

“我听出他喝酒了,他喝了酒声音比平常要高昂,他不承认,我叫他注意身体,那种工作也一点都不值得,他不是最会叫板,最会和别人对着干吗?他现在怎么变了呢?他一下子把我电话挂了。”

“我还什么都没说,他就把我电话挂了,”薛铮道,“我这下知道,我承受不起他的辛苦了,我告诉他你再也别给我打电话,他也真就没打。我们两个星期没说过一句话。他那会思想特别拧,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听,他只说他是向上的。”

“酒精和技术在他眼里变得没什么两样了,他说他没偷没抢,他在靠自己劳动——喝酒聊天的劳动,努力向上,学长一点没强迫他,是学长给了他今天的资格,他说他要赚钱,要和我结婚,要买一个大房子和大浴缸,他本科休学,不是去看风景的,是去真正玩那场游戏,他一点动不了规则。”

“他说他再也不是江宇泽了,我问他那你是谁?他不知道。他每次找我,先说:‘我好爱你’,然后准备好反驳我说的任何一句话,跟提前打预防针似的,他说我还是学生,我什么都不懂,我说,你不也是学生吗?他不说话。他原来从来不和我说‘我好爱你’,现在说了,我也一点不想听。我吵不过他,我每次想把话题拉回来,他死活要往外扩,他喝不喝酒,变成一桩关乎人类命运的天大的事情。”

“没过几天,他的手不小心被机器砸了。他签的实习协议,不是劳动合同,只赔了一点钱,他也没那个精力去打官司。他那段时间过得很惨,具体怎样我不清楚,不过他的左手现在都不能展开太直。”

薛铮朝着天空微微弯曲了一下手指,也不管她的听众有没有看到:“就像这样。”

“后来他离开那里了,比原来好过很多,他终于又来找我。他说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我听完快要气死了,这回他又开始快乐地哄我。他的新老板挺好的,个子很高,至少一米九,人很威武,他也叫江宇泽‘小江’,江宇泽叫他哥,不过我不喜欢他,我只见过他一次,我觉得他像个黑社会。江宇泽说他想在这里扎稳脚跟,做大做强,把之前那个公司收购回来。他换了环境,工资低了,人却平和不少,我这样告诉他,他没和我争,但我知道他还是照原来那样想,一点没改。”

“我们寒假见过一面,不过我只和他待了半天。那天是除夕,不少人提前祝他新年快乐,他就在我对面一个个给人家回复。他认识很多人,有个做私域的夸口说他们在福布斯包了一个榜单,叫他创业去,顺便上个榜,他就在那儿给人家打哈哈。我说,他们都能给你帮忙的。”

“他说他用不着他们帮忙。过了一会,他又说,他们帮不上什么忙。”薛铮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觉得他整个人打成了一个死结。他送我到家门口,他就走了。我和泡泡在窗边看他,看着他在楼下那些小孩子们玩的滑梯底下坐了五分钟,然后走了。春天没发生什么大事,他还是很忙,不过过得很规律。我们晚上十一点左右都会打电话,没时间就另说,我知道我们问题挺大的,但我们有在解决,后来他买饭时候被人踩了一脚也会和我讲。”

“四月园区食堂那里忽然冒出来一只小黄狗,很胆小,不怎么敢见人,江宇泽叫它小美美,天天喂它,也天天给我发那只狗的照片,最后和狗混熟了,他发现小美美是公的,很不高兴,因为泡泡也是公的。我去的那几天,他做什么都兴冲冲的,我去工业园,他把小狗招呼过来,说:‘姐姐来了’,小狗就坐下来,和我握了个手。”

“那是我们最好的两星期,我讲过了。”她伸手覆上了眼睛,“可能还有点没说的。我想想。”

“我想放风筝,”她忽道,“江宇泽挑了一个最大个的。我没放起来,我叫他放,他伸手拿着风筝线在空气里抖啊抖,忽然刮来一阵风,风筝整个打我脸上了。我哭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很委屈。江宇泽拿着风筝就过来抱我,没小心,线又缠我脖子上了,我哭得更厉害。蓝色的风筝被风吹着落下来,像一大片天空,像一道巨大的波浪,把我们俩包在里面,世界是我们的。我不小心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在憋笑,我也忍不住要笑。我就又哭又笑的,看着他笑,看他笑,我老想伸手去戳他左边脸上的那个小窝……”

“他回来以后又变成原来的样子了,”薛铮道,“呼朋引伴的,和他同学朋友们出去吃饭,和我小时候放假了一样。大家都以为江宇泽休学是去体验生活了,因为他还是很开朗,还是很健康,就是见识多了,有点黑,我看着他,有时候也有穿越的感觉。我感觉很安全,很欣慰,又有点难过。他暑假走的,第二个暑假回来。我感觉,我们已经在一块一辈子。”

桑柘道:“你用不着和他在一块一辈子。”

他忽然插了句嘴,薛铮发散的世界一下子收束回来。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啊。”

她又道:“他是愿意救你的。”

“我呢?”他沉默半晌。

“你就活着,”薛铮道,“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你呢?”

“我不知道。”

桑柘低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他重重出了一口气,苦笑了几声。

“我们不可能。”

薛铮重复道:“不可能。”

“兔子呢?”

“给你了。”薛铮转身,发现桑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转了回来,“小江的兔子。”

“十点,”她看了看表,“他们该醒了。”

桑柘起来,又拉她起来。

他们绕着湖走了半圈,过了一个长长的木头桥,又绕着湖走了半圈,没发现什么标注水深的牌子,也可能是路过了没见到。

雨下了又停,天依然阴着,两个人都算得上狼狈。

薛铮道:“去问问吧。”

他们沿着山坡走向燕子湖周围的值班小屋,老大爷道:“哎,是你们!”

薛铮指了指湖面,“爷爷我想问问湖的水深。”

“我也不记得了呀!”大爷摇摇头,一脸警惕,“你去那——介绍地图那儿看看,再浅也不敢进去啊!丢块石头,搁不住去湖里找。”

“去看吗?”桑柘往不远处的石碑地图那里望了一眼。

不过是几步路,可薛铮笑了笑,说:“算了。”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