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缄其口(1 / 2)

“那就下午去看林嘉木,说好了。”

南国秋冬也如盛夏般暖洋洋。薛铮在艳阳中踏上女生宿舍楼的台阶,隔着玻璃门与男生们挥手告别,他们坚持送她进门,又在楼下站了好久。

不少人围观驻足,对谢子麟身上的血迹指指点点,宿管阿姨看不下去,叫他别站这里,赶紧走,回去赶紧把衣服换了。

薛铮风风火火洗了澡,爬上床,没给室友们留下任何问话的空隙。学校里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一晚上过去,被传得凶得不能再凶。

“薛铮,你衣服掉了,”孟书妤捡起薛铮原本挂在床栏边的外衣,“我帮你搭到椅背上了。”

“谢谢。”暗色床帘里传来极沉闷的一声。

薛铮将头蒙在了被子里,在手机键盘上飞快地打字。

【你在忙么?晚上八点前必须回我消息】

一句话发出,恰是上午七点三十四分。

随手往上一滑是满屏的绿色短信。

已经一个月零九天了。

一个月零九天前,江宇泽失踪了。

没有任何征兆,一个大活人,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江宇泽给她发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快了】,时间是今年的九月三十号,也是中秋节。

那天活动结束,薛铮再也没有见到,听到,哪怕是收到江宇泽的一则讯息。江宇泽不回薛铮微信,不回薛铮短信,薛铮电话更是不接。

他不是嫦娥,没什么灵药吃,也飞不到月亮上,他该是有什么事闷住,不高兴了。

那几天薛铮在忙,只在线上哄了他几句,就叫他自己平静了,谁知七天过去,江宇泽还是没有回音。

她不想叫朋友们为江宇泽,尤其是为她和江宇泽之间的关系担心,特地加了江宇泽新舍友——谢子麟的微信。

验证通过后,她开门见山:【江宇泽呢?】

谢子麟没有回答。

这个绿色问句就此孤零零地落在她和谢子麟的聊天框里。

其他人听到这个问题也面露尴尬。

学校里,人人忽然避讳谈起这个人,提到这个名字,甚至看到和这三个字有关的薛铮,神情也有些怪异。

大家在分享一个只瞒着她一个人的秘密。

走在路上,薛铮竖起耳朵听身边人的窃窃细语。

“他就是这样的人。”

“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情世故玩那么溜,还老是黑脸,好像人人上赶着屌他似的,他当主席的时候就整天想着交朋友,拉拢人,真出了事,没人帮得了他。”

“他太虚伪了。”

“天天摆阔,结果是真穷,为了钱,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嘴里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他也不管薛铮了。”

“自己跑都来不及,谁还管女朋友啊!”

“那么大一笔钱,真可惜!他们要是结婚了就好了。”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他不会是被栽赃了吧?或者……给人顶包?”

“不可能!现场有他的DNA。具体情况我也不好讲,总之除了他,不会是别人。警察故意封锁他的消息,放他逃走,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你等着看吧。”

“到他这个程度,真的抓起来,大概判几年?”

“我也说不准,可能……是一辈子的事了!”

薛铮在卫生间隔间里,听外面三五个女生说悄悄话。

快一个月过去,她用尽各种办法,隐隐确认了几点事实,这事实却是她没法承受的。

她在小隔间里待了很久,好容易有勇气旋开插销,去问点有关江宇泽的详细情况,女生们却早已走远。

谢子麟三天后回复了她。

谢子麟:【忘回了】

谢子麟:【咱们几个见一面吧】

谢子麟:【商量下戏剧节】

江宇泽就这样,消失了。

【捅伤林嘉木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薛铮编辑着消息,一颗心渐渐沉重下去。

那时候警报声突然响起,江宇泽出现在她身边。

江宇泽穿黑外套,浅灰的裤子,十分罕见地戴了一顶鸭舌帽。他走过来,是想拉薛铮起来的。他朝薛铮走近两步,又在大教室门打开的瞬间飞快地跑开,像只受惊的小猫。

大教室东侧一共两个门,谢子麟他们从前门出来的时候,注意力都在薛铮身上,江宇泽趁这个机会,悄悄进了教室后门。

教室里没什么好躲的地方,他藏在垂地的红色帘幕后,装模作样地把自己盖住,静悄悄地屏住呼吸不动,他的体型却足够大,足够印出一块无比显眼的形状。

他紧张的喘息声比天上打的雷还要响。

【我知道你在,我没和任何人说】

警察问了薛铮两个小时话,半点没透露林嘉木还活着的消息。她要么是忘了,要么在逗薛铮玩,要么,是她发现了薛铮可疑。

每每想到她扶眼镜的动作,薛铮就汗毛倒竖。

【你和林嘉木怎么了?】

【你出什么事了?】

【你现在在那儿?】

【你一句话不说就不见了,你把我当什么?】

发着发着,薛铮眼睛湿了。她擦了擦眼泪,继续打字。

【林嘉木没死,他知道是你,他要是醒了,应该已经讲出来了。你跑不掉的。我会求他原谅你,你快点回来认错,说不定不用被抓起来】

【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回来吧,我永远和你一起】

发完这些消息,薛铮将头埋进枕头里,无声地哭了。她已经无论怎样都和江宇泽一起了,害怕来不及,后悔也来不及。

她包庇了她的男朋友,她发了这些消息。这些消息,她男朋友不一定看得到,却足以做她的罪证。

她哭着哭着睡着。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五点半,闹钟响过四次,她一次没听见。

今天周五,三个舍友都不在寝室,大概在上课,也可能是出去了。薛铮意外翘了一天的课,打算之后再补上假条。

房间里窗帘拉得很严,大下午黑得像是晚上。谢子麟分别在两点半和三点整来过一次电话,她也全都没接。

她又睁眼在床上躺了很久。脑袋没劲,好像很满,又好像很空,总归是想不了任何复杂事情。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薛铮终于爬下床,拉开窗帘,灿烂阳光一下子射进来,叫她瞬间闭上了眼睛,她沐浴在亮晶晶的灰尘中,整张脸被太阳照得很亮,每个毛孔都暖洋洋的,伸手接来的全是金光。

她像是正受到审判。

还没来得及为谁辩护,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薛铮接起,开口就道歉,“对不起,我睡太久,不小心误了时间。”

“我回来给林拿东西,”那头谢子麟声音疲倦,“你还去不去了?你去的话和我一起。我在你楼下。”

“我去。我……很快,二十分钟。”

薛铮飞快地洗脸刷牙,又梳了头。她照了照镜子,对今天的自己很是满意。

这满意不是对自己的样貌,而是对自己憔悴状态的满意。鸦青色的淡痕留在眼下,眼尾泛红,眼皮发肿,眼球也生了血丝。嘴唇是没什么颜色的,她咬下唇上的一小块干皮,血流出来,她的嘴唇一下子变得嫣红动人。

不太妙。她心想,林嘉木受伤很难受,自己该更难受,更虚弱憔悴一点,她是去给林嘉木道歉的,替江宇泽,给林嘉木道歉。她把头发又拨得乱了些,取下这几天一直戴着的戒指和项链。

她换上了面试用的蓝衬衣和杏色的西服裤子,将头发松松拢到了耳后,抓起书包,冲下了楼。

天已经黑了,谢子麟背着书包站在楼下,看见薛铮,他笑了笑,“十九分半,我没见过你这么会卡点的。”

他知道了么?他不知道么?他为什么那么看她,他想做什么?

薛铮自我觉得愧疚罪恶,自发觉得低人一等,也很珍惜此刻的表面尊严,平时的话说出来,莫名有点磕巴糊嘴:“我也没见过你这种算时间的,你……谢谢你。”

“不用。”谢子麟摆摆手,“嘉木出了那种事,学校里还是不安全。”

薛铮抬眼偷偷瞧了他片刻。

谢子麟与往常别无二致,只是没戴眼镜,显得有些不像他。

他很早就不像他自己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变成卷发。他在刻意模仿着谁。又是另一种刻意,为了和那人区分开,他将头发染成了棕色。

他一辈子也学不了江宇泽,薛铮不乏同情地想过。原来学不了,现在更学不了,他不能止步于学江宇泽的外表,他得做江宇泽会做的事,偷偷握一握自己的手什么也不算,他得拿起一把水果刀,毫不犹豫地捅进另一个人身体。薛铮恨恨又有些痛快地想,这才是江宇泽。

“到底是谁?”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有什么不安全的。林嘉木醒了,他哪还能在学校里乱跑?他应该早被警察抓起来了吧。”

谢子麟道:“出了点意外,你去了就知道了。”

“你现在不想和我说?”薛铮抬眼,对上男生的视线。

谢子麟摇了摇头。他不愿意和薛铮多讲一句话,一脸的深不可测。

为什么?

薛铮想了又想,没有吐出这个问题。

两人坐了三站八零六路公交车到了临医四院,一路上,谢子麟都在观察薛铮,后者努力忽略掉他的目光,心里却一阵阵发毛。

薛铮止步医院门口的坑人不偿命水果店,进去五分钟,提了一个豪华果篮出来,谢子麟驻足等着,顺带打量了一遍女生今天算得上讲究得体的打扮,目光落在她手上戴的一只大得有些不相称的白色电子表上,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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