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次日夜晚,司徒烟值夜,她下楼梯喂猫的时候,看到高男人坐在楼梯底的竹筐上,见她出现,高男人随即站了起来,他今天没有蒙黑布,街角的灯光照过来,打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司徒烟这回算是看清楚他的样貌了,她一直以为山上的土匪都是那种贱肉横生一脸恶相的大叔,但眼前这个男人,身躯凛凛,眉俊目秀,看着是跟她差不多大的青年。她下楼后,男人便开口道:“那天在这里......谢谢你救了我。”

司徒烟淡淡一笑,把猫食放在地上,说:“我那天是把你当革命党来着。”

男人一怔,接着低声问:“那让你失望了吗?”

司徒烟说:“在马头村救我上船的也是你吧,一人一次,算扯平了。”

说到马头村,男人突然想到什么,便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皮绳来,把上面串着的白玉平安扣解了下来,递给司徒烟,说:“这是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司徒烟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个平安扣,她瞬即夺过来,在灯光下仔细端详上面的谷纹,再握在手心感受泽润度,没错,就是母亲留给她的那块白玉平安扣。

男人低声道:“昨天打了你哥哥,真的对不住,我们本以为你被人轻薄来着......”

司徒烟说:“他也是皮外伤,暂时没见哪块伤重了,”她抬眼看着男人,说:“这平安扣对我很重要,但是,你怎么又愿意把它还给我了?”

“因为我想跟你做朋友!”男人冲口而出:“可以吗?”

司徒烟一怔,想不到他这般直白,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便转过身背对着男人,说:“我没把你当敌人,就已经是朋友了。”

男人见司徒烟转身要上楼,一时心急,便叫住了她:“你叫司徒烟对吧?”

司徒烟答道:“是的。”

男人又道:“我叫林樾,木字边飞越的樾。”他见司徒烟站住脚听他说,便又有了些勇气,说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人好,想和你交朋友,如果你同意,我以后有时间就来这里找你,可好?”

司徒烟点点头,随后指了指后厨的门,说:“上面还煲着汤,我得回去看火了。”

“好咧!”林樾笑道,他目送着司徒烟上楼,掩不住的高兴。

出师顺利,林樾一整晚都异常兴奋,文冲与他同一个房间,就听他一整晚翻来覆去的把床弄得吱嘎吱嘎响,便吐槽道:“手也没碰着嘴也没亲到你兴奋个啥呀?”

林樾说:“你不懂,我现在整个人像是灌满了力量,力气怎么都花不完,若是在蜈蚣山,我现在就可以起来绕山跑一圈!”

文冲道:“你现在也可以出去绕整个古埠跑一圈,但别怪我没提醒你,梁恭饶的人现在还到处刮你,你不想没命见你的小美人就想想怎么安分度过当下这个危机。”

林樾一听觉得在理,便迅速躺好,把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要求自己睡觉。

文冲偷瞄他一眼,见这小子睡觉还满脸堆笑,便摇摇头,翻过身自顾自睡去了。

梁恭饶来到碉城后,先是发起对三归山、北鼎山的攻击,他部署周密,带领步兵团攻克了三归山的堂口,击毙土匪过半,又生擒了十多人,缴获了大批枪支与财物,生擒了匪首石洪;后又让部下乔装潜入北鼎山堂口,来个里应外合,将藏于北鼎山的土匪来个一锅端,剿杀了土匪三十多人,但因为对北鼎山地势不熟,让匪首胡南凤从后山逃脱了。

剿灭了碉城两个山头的土匪,梁恭饶只用了一周的时间,他也同时打探过蜈蚣山的情况,只是山上并无土匪迹象,就连土匪寨都寻不到。其实梁恭饶不知道,百足堂的堂口就在蜈蚣山一个南宋诗人的墓穴中,这个诗人是南宋一个民族英雄,死于南宋末年的崖门海战,诗人死后,有人在蜈蚣山为其建了一个很大的洞穴作为诗人的墓穴,至于里面原本埋藏了什么就不知道了。当年林西就死后,银春荣找到了这个地方,其时墓室已被盗贼光顾过,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宝贝,倒是墓室里面非常宽敞,洞外又是田园,常年不缺水,通往墓室的栈道非常隐秘,是个易守难攻的宝地。为了保护堂口的兄弟,于是银春荣便将百足堂迁移到这里。

因此,百足堂的堂口不是一般人能找得到,但即使这样,陈墨之还是放心不下,他在林樾受伤的第二天,便秘密将堂口的兄弟转移到宁城圆山的一家造纸厂里,装成工人进入纸厂卸货。这造纸厂的老板余世全是致公堂的人,也在君羡先生手下做事,因此陈墨之放心把人交给他。安顿好堂口的人之后,陈墨之便想办法打通宁城通往苏区的水路。

但没过几天,苏区便传来战败的消息。因为之前的船被梁恭饶端了,军械无法运送到苏区,到了四月底,苏区战况激烈。国民党军队集中十个师的兵力,用飞机和大炮轮番轰炸广昌,加上共产国际军事顾问李德的错误指导,苏区的广昌战役以惨败告终,红军被迫撤出广昌。陈墨之知道,国民党军队随后必定会对苏区步步紧逼,在这个节骨眼上,需要尽快与君羡先生商讨下一步方针。他打电话给旧金山的致公堂,得知君羡先生去了香港办事。于是陈墨之便立马处理好碉城的一切事务,准备出发香港与君羡先生会面。

临行之前,他到联络处看望弟弟,看到林樾的伤口愈合得不错,便告知他自己将离开碉城一段时间,此时的赤墈到处都是梁恭饶布下的眼线,陈墨之想让林樾跟他一起去香港,但林樾不肯,陈墨之便告诉他,三归山和北鼎山被端了,梁恭饶的人也去蜈蚣山摸索过,堂口暂时安全,但林樾若不肯离开碉城的话,必须寸步不离联络处。林樾答应了他,但陈墨之还是不放心,离开之前紧叮老吴和文冲看好弟弟。

林樾不去香港是有原因的,一是此时时局无定数,他不知道去了香港之后哥哥会不会让他留在香港暂时不能回来,二是他还想见司徒烟,就算不能出联络处,起码也呆在同一座城,等风头没那么紧的时候就可以去见她。

林樾现时的处境危险,司徒烟的日子则不是。不用值夜的话,早上便是司徒烟的黄金时段。花姐们很多忙通宵,早上到中午是休息时间,因为有轮班,她便可以趁早上抽空到图书馆看书,或是到赤墈墟逛一逛。这日,她听闻墟上新开了一家饼店,叫礼均饼家,是宁城一个老字号的分店,开张第一日饼店门口就大排长龙,大家都争先恐后地买丽蓉酥。于是,司徒烟便约了黄颜一起去墟上逛逛,顺便买一盒丽蓉酥尝尝。为了跟司徒烟逛街,黄颜换了一身素色旗袍,脸上薄施脂粉,把长发扎成辫,前额再留一片刘海,整个看上去如女学生一样干净标致。她见司徒烟还是一身粗布衣裤,便把她带到自己屋里,挑出几件日常的旗袍在她身上比对着,一边说:“别忘了自己还是个花季少女,平时随便穿也就算了,但我们这是去逛街,穿好看一些,自己也开心一些。”司徒烟摇摇头,说自己不需要,她实在不想在这地方打扮自己,免得生出不必要的枝节。日常工作,司徒烟都是穿着宽大的粗布衣裤,做饭或是给花姐们送餐,都不梳头,辫子松松垮垮,有时脸上还蹭有碳灰。花姐们看见她,也就笑一句“邋遢妹”,并不去多注意她。司徒烟这样做,是尽量为自己减少麻烦,避免引发不必要的事端。

但黄颜不这么觉得,她认为司徒烟不懂打扮,自己身为朋友,是该好好帮她装点一番。见司徒烟坚持拒绝,便努努嘴道:“你穿这样出去,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丫鬟。”

司徒烟笑道:“那就让他们以为好了。”

黄颜说不过她,只得作罢,她把拿出来的衣服放床上,叮嘱阿秀重新放回衣柜里,便拉着司徒烟出门。两人刚出了风情街,司徒烟想起钱包落在黄颜房里了,便叮嘱黄颜在原地等她,她回去把钱包取回就来。于是转身一路小跑,跑到三楼就停下来慢慢走,她穿着布鞋,走路不怎么带声音,走到黄颜房门口的时候,门虚掩着并没关,她轻轻推开门,只见阿秀正穿着黄颜的锦缎旗袍,独自在镜前搔首弄姿,又拿起黄颜的一管口红,在自己的嘴上涂抹,阿秀这嘴唇刚涂一半,便在镜子里瞟见站在门口的司徒烟,她一下子慌了,但瞬即又想到司徒烟也是个厨子,便没好气地放下口红,再拿手帕擦掉,一边擦一边从镜子里盯着司徒烟的一举一动。司徒烟撞见这场景,知道大家会尴尬,于是她不看阿秀,径自走向八仙桌,把自己落下的钱包拿到手里,便头也不回地出门去。阿秀见她不做声,便也不惧怕她,等司徒烟出门之后,迅速把门关上。

司徒烟下楼的时候想过要不要把这事告诉黄颜,转而又想到阿秀在黄颜房里做事,撕破了脸对黄颜也不好,便把这事咽回肚子里。

黄颜在等司徒烟的这段时间,一个人在江边来回踱步,她没注意到一辆车在她身边经过,车上有一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人便是梁恭饶,他今日经过此地,见到黄颜一身素衣在江边散步,整个人看上去清新秀丽,没有半点风尘味,不禁看得出神。他尚未娶妻,除了军统内部立下抗战期间一律不得结婚的禁令,他本人也怕拖累别人。从加入大元帅府警卫团开始,梁恭饶除了在战场上厮杀,便是在欢场上买醉,身边的女人来来往往,逢场作戏,他也知道欢场上的女人没几个真心,更是爱耍心眼,因此一贯以来都不当回事。直到那日初到碉城,在饭局上见到黄颜,这女子貌美娇憨,不懂圆融变通,反倒让他怜惜起来。梁恭饶知道黄颜对他只有敬畏,觉得用权势压着她没意思,因为勉强永远比不过心甘情愿。想到这,梁恭饶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以前在山头当土匪的时候,老希望得到权力,觉得有权力就意味着能得到一切,到掌握一定权力的时候,却又希望能得到真诚,人就是这么矛盾的东西。

司徒烟赶回来之后,便与黄颜一起去礼均饼家,只见店铺门前挤满了人,大家都在排队买丽蓉酥。黄颜是江苏人,并未尝过丽蓉酥,便问司徒烟这是什么点心,司徒烟跟她解释道:“这“丽蓉酥”其实也叫“荔茸酥”,因粤语“丽蓉”与“荔茸”同音,便取其华丽的名字,“荔茸酥”是四邑一带的粤点,我小时候也见外公做过,先是将荔浦芋头去皮隔水蒸熟,再趁热压成芋泥,加入白糖、淀粉拌匀成馅,再将馅料包入油皮,折叠过后又擀成薄片,又包入馅料,捏成三角状,刷上一层蛋液,沾上白芝麻,再放进炉子里烘烤而成。这荔茸酥的工序复杂,外皮的做法考究,外皮的酥脆加上芋泥的香甜,吃起来特别有层次感。”

司徒烟话音刚落,旁边便有人鼓起掌来,她扭头一看,发现是关山。黄颜见着关山,有点不好意思,那日关山在桌下牵过她的手之后便一直都没出现,她有时想到关山,也会猜度他有几分真意,想得多了,这个人便在心里生了根。虽是不时地想到他,但此刻见着真人,却又让她惊慌失措,不免有点失态。她这娇憨的模样并没逃过关山的眼睛,他于是上前一步,对她们说:“何必排长队呢,两位不介意的话,可以尝尝我这一盒。”

司徒烟见他有诚意,便一口答应:“好的,那谢过七爷了。”她拿过饼盒,又看了一眼关山,便说:“要不,这盒我们一起吃吧。”

于是,关山便带她们到下埠一处僻静的咖啡馆,点上咖啡,一同品尝丽蓉酥,黄颜吃了一个丽蓉酥便不吃了,这玩意咬一口便沾满嘴的酥皮,她只得拿手绢擦,又怕擦花了口红,便一点一点沾着拭;司徒烟则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丽蓉酥便张开口一整个放进嘴里。关山看着她这副模样,便笑道:“这丽蓉酥虽香,你也得注意吃相呀。”

司徒烟道:“你不懂,这丽蓉酥皮酥,对半吃肯定落得一身酥皮,我这么一口一个,确保每一片酥皮都落到我嘴里,对丽蓉酥也是一种尊重。”

关山听罢哈哈大笑,笑过后又看了一眼黄颜,问道:“黄小姐今日倒是得空出来外面逛,这段时间都在忙什么?”

黄颜笑了笑,说:“还不是一样,每日练琴,再赴各种饭局。”

关山道:“早就听闻黄小姐的歌声乃天籁之音,只可惜上次饭局我喝多了,没来得及欣赏。”

他的一句“喝多了”,引得黄颜心里多想,不知关山是否借此推脱他之前的暧昧举动,她拿勺子不停搅拌咖啡,脸上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失落,关山见黄颜只吃了一块丽蓉酥,便说:“既然来到这里,就想让黄小姐试试这家店的杏仁蛋糕,个人感觉,比起丽蓉酥,杏仁蛋糕更适合你。”说罢便招手让侍应过来,为黄颜点了一份杏仁蛋糕。

司徒烟本一心吃丽蓉酥,没注意关黄二人的暗涌,但此刻听到关山特意为黄颜点一份杏仁蛋糕,又抬头看到黄颜脸上闪过的红晕,心中便估摸到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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