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 2)

国共内战已近十年,经历张少帅的兵谏,形势虽较四一二那会缓和许多,却依旧不容乐观。他听闻三哥儿此番是要潜伏在北平,前途未卜,只得将小少爷安排给他。小少爷在南京,在国民政府下辖的军校,就在反动派的眼皮底下。老子若是暴露了,就得靠宋希微把那孩子捞出来。

门庭那有人过来,步子轻缓,若不细听,还以为是雨声纷繁。

李晏辞谢了引路的老妈子,未进书房,撩开屏帘探出小半张脸。那脸孔像极三哥儿艳绝的夫人,眼角亦有颗朱砂痣,却不显媚态,丝毫不近人间烟火。

“先生。”他轻唤了一声,“阿晏贸贸然来,惊动了。不过是避避着外边的凄风苦雨......黄梅节色大半,可惜留不住春,怎般轻愁都是无可奈何了。”

他念的是唱词。

宋希微一顿,搁下笔,示意他到身侧来。李晏走过去,将背后的小三弦解下,扣在怀中。

外三门家个个都是军校出身,唱弹词不过是老人传下来的老营生。李晏在南京军校修学,得空时也回吴江,去光裕社坐台,唱《秋海棠》,一开嗓便逼得人掉眼泪。这曲子李家老爷子常唱,戒人莫要入戏词太深。也因此,李家小辈没几个将弹词当作正经吃饭家伙。

宋希微存心逗李晏,将他腕子拉过来,笑道:“这双手倒是像你父亲,握书卷好看,捻这伶仃三弦也好看。殊不知拿枪时,可有他那般好看?”

“今年便拿枪。”少年垂下眸,“必然比他好看。”

李晏十九岁。

宋希微十九岁这会初到巴黎,那是近十年前的事了。他见过塞纳河上鱼鳞云涂抹的长空,闻过东去的故乡的流风,读过果戈理、叶赛宁和马克思。离开之后,他宁可花尽余生去寻回欧罗巴的彩色和铁窗外的朝霞,但相比于生在动乱里的李晏,他简直幸运太甚。

“好小子。”他道。

次日过礼拜,李晏回了军校,那把三弦被落在宋家。宋希微见惯了西洋乐器,拨弄几下也不得法,就让它在屋角哑着,自己回中央大学讲了半天的古代文学史。

日色沉下去,他便往学校隔壁的茶馆里一钻,带了报纸和书籍,要了壶正山。阁楼下评弹的唱起来了,都是女子,声音软腻得很,颠来倒去地呢喃钱塘潮、吴山桂与温柔乡,勾着人魂魄至苏杭。

也不知李晏现在开口是什么光景。

“还在看李大钊啊。”院里的老头儿陈撇拎着旧布包和一沓书纸坐到他对面,“他的那篇马克思主义观也是老鞋皮头了,翻出来嚼干嘛?”

“他说‘现在理论’是经济论,我觉得不错。”宋希微道,“老教授,什么都得进步,你得承认吧?个人经济主义总会落后,你得承认吧......”

旁边桌两个人瞟过来。

“小点声。”陈撇一咂嘴,宋希微轻咳了几声,将眼睛摘下。下边一曲唱罢,换上满庭芳,先上一段了一段琵琶击弦,将陈撇余下的话打得断断续续:“少多嘴,咱就安分点教书。这冷战不知战到几时,满大街都是特务,提共产就是找枪子儿吃。离了象牙塔,不好安生啊。”

苍头白日,还能吃人不成。

两人不做声地拾起报纸来看,在大堆粉脂烟草广告与婚讯启事里挑拣有意义的字句。外边天色阴下来,评弹台上新换的女师傅唱慢了半拍,宋希微刁钻地啧一声,回过身去,就见门堂处跌撞进来一个人。

那人浑身褴褛衣衫,拎着把破伞,宋希微一眼就认出是苏五爷。这老头消息灵通,今日秦淮旁哪位招牌跟军官跑了,庐山发来几个急电,他都清楚得很。别人当他是个跑马的,只有宋希微知道,这家伙是个正经军官。

苏五爷瞧见宋希微,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希微还当他鸦片瘾头又上来了,就听他啜嚅道:“司令家的,我可找着你了!出事儿了,他娘的出事了……”

“什么,什么?”

弹评弹的停了下来。众人站起身,向他望去。只听他装疯卖傻般喊道:“日本鬼子过了卢沟桥,将宛平城给轰了——诸君,北平......北平要沦陷了!”

耳边唯余闷雷翻滚低啸。

第29章 三弦(2)

“......全中国的同胞们,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

李晏将军服换作青衫,把白纸铅字裁做条卷。那是北平卢沟桥的消息与中共组织的呼告指令,要被带出反动者的封锁,叫各大报社刊出来。他与父亲做这行当几年,现在父亲身在北平,自然是他继续拉着线头。

他在去年秘密宣誓入党。

外边一阵匆忙脚步声,宿舍门被人大力地拉开,他旋即将余下的字纸揉进手心,回身见夏庆年大汗淋漓地出操回来了。

“你听说没——北平那出事了,但消息给封死了。”他将衬衫解开两颗扣子,“你父亲不是在北平有差事吗,你不问问他怎样了?”

“他不过是后勤的,知道甚么。”李晏未答他,寡淡地将话头拽到自己这,“下午我跑出去一趟,替我向五爷告个假——说我探病去了。我那把老三弦,你扔哪去了?”

“行嘞,帮你和苏盛说道去。你最近都跟偷鸡似的。”夏庆年拿了角凳,站上去,在柜顶将那积满灰的长颈儿取下,“要什么老三弦,你不是打了把新的......”

“丢了。”李晏一顿,将三弦扯来,旋身出了门。

长廊空寂,烫金的门牌号拉扯锈迹与阴影。李晏将字条按进三弦包被蟒蛇皮的琴箱里边,提着青衫摆儿,掀开一旁窗子。这窗本是被糊上的,他找了个日子将上边的石灰粉敲开,也没人发觉。

李晏四下里望望,毫不客气地翻身仰出去。窗外不足一尺是排空出许久的民房,伸手就够到那边的临渊屏,他顺着梁柱跃到对面阳台上边,打屋里过了三重老旧屏风,照面儿来的便是太平南路的人声鼎沸。他背了三弦,贴着道沿挤过三两行人,拐进光裕茶社里边。

门前小二大声吆喝了一句迎客,李晏垂了眼,把他手里点唱的花折接下。

接头的那姑娘还没来。

茶社里萧条得很,八仙桌磨得锃亮,几色不易霉坏的零嘴与白瓷茶罐子在上边摆着,却只有几桌人在自顾自闲话。他没看花折儿,装模作样地在厅堂里遛了一圈,就要找个地方蹲点,却闻阁楼上有人讲话,声色还挺熟。

他警觉地抬头看去。

“五爷,现在也不知道北平怎么样,我家三哥儿还在那鬼地方。”宋希微抖开报纸,低声道,“他们凭什么向学生、向百姓封锁日本侵略华北的消息?他们反动!他们那委员长还在庐山悠哉,宛平城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司令家的,你少管事!”对面那人穿了件破马褂,在宋希微对面剥瓜子,“你这样的,只管教书育人,莫与庐山对着干了。事到如今,你看在我份上,帮我个忙。”

余下的话李晏没听清。他靠在廊柱边调着琴弦,听到楼梯嘎吱作响,抬眼瞧了一眼,立马怔住了。

李晏喊了声“教官”,眼看自己那上校军衔的老指导员毫不顾忌地拢着一身破烂不堪的玩意,戴顶长沿的帽子,极小心地屈背走着。他回头见李晏,只是波澜不惊地拍拍裤腿的灰,脸上又换回不近人情的样儿:“探病探到这来了?咒你家小叔子有病啊。”

这国民党老特务来找宋希微做甚。

李晏听父亲说,宋希微真个是宋家最怪的怪胎。南京宋、吴、李三门顶天立地,炸过张作霖,打过孙传芳,满门军人出身,独独他非要学古代文学艺术。若不是他大哥宋希濂力保,他早就被扛着往军校里扔了。他在巴黎待过六七年,回来混个教书行当,理应是无党派。

如今,宋希微这般人,对两边的表现最暧昧不清,也最不可信。宋希微本不该帮父亲的,若有一日他迫于形势将老友送在枪口下,李晏也不觉得稀奇。他如今只得戒备地试探。

“阿晏。”

李晏仰头,见宋希微疏懒地伏倚在栏干旁,向下看过来。他的掐丝眼镜今日未脱下,白衬衫熨得平整,空落领口显出缠绵分明的颈线。明明是四月天似的的人,上挑的眉尖却如远山长,眼稍隐下一股子阴鸷,同他父辈手执的枪杆一般,叫人只敢远观。

第一次见宋希微,李晏莫约十四五岁,也是这般带了把三弦。那时什么都轻缓,宋希微与父亲闲话,捏着团扇哼君卿词,回身腻着嗓喊李晏小美人。他那时面皮薄,常脸红,只是别扭地应声,换得他哈哈大笑。

他心里边,百转千回,却是一直有这人的。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