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大楼』(1 / 1)

我和魏辰回到教室时,上课铃刚好响了。我们坐回位置上,腆个肚子的教导主任从门口经过,装作很凶地往教室里瞪了一眼,仿佛能看穿这间屋子里所有的小罪恶小阴谋甚至小暴行,又腆个肚子走了。我和魏辰看着对方,笑。

后来,很久很久以后,我依然无法再次体会这种感觉,那种切实拥抱过一个人后对方还具体存在的感觉。无论如何我始终坚定相信,拥抱时的两个人是同而合一的。不是说完全没有距离,但那些空隙能被切近的心跳声,被呼吸,被某种特殊的感官与温度所缝合弥补。在我拥抱魏辰的时候,我能感受到魏辰小小软软的肉体,温暖舒适。我拥抱着魏辰,绝对不想松手但又没有产生半点想要逾越雷池的欲望。我拥抱魏辰,我看见天上没电了似的的半截月亮。

在我还要学生物的时候,我那个很会种蚕豆和养果蝇的生物老师充满激情地说,其实所谓的爱,只是某种神秘力量在人的脑子里种下的母程序,任凭后来的子程序狂野生长,也脱不了那个范围,一辈子就只爱那种人。这个理论在杜闻身上绝对得到了证明。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和杜闻余灏刘川一起在操场上逛着,看那些夹杂着夕阳的晚风肆无忌惮地穿进姑娘们的白色短袖校服里,感到心旷神怡。忽然某一个瞬间,丁倩出现在我们面前,旁边一个头发长长的姑娘。那天丁倩没穿校服,穿了一件浅绿色的T恤,黑裤子,白布鞋。她就这么朝着我们走过来,杜闻仿佛母程序被激活,在夕阳里立得比保俶塔都直,那一刻杜闻仿佛悟出了终极真理,脸上涌现出复杂而又透明的颜色。我是谁?我从哪儿来?丁倩没看杜闻,自顾自和她边上那个头发很长的姑娘散步。我和刘川余灏走了好久,杜闻才追上来,那么一瞬间我看见所有的风都吹进杜闻的衣服,他的袖子膨胀起来,仿佛柳永或李白一样飘飘然。那么一瞬间,我听见杜闻恶狠狠地说,我决定要追那个女孩,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有没有喜欢的人,我都要追那个女孩,语气坚定而又猖狂。

不管怎么说,很大程度上,魏辰仍然只是我生活的很小一个部分。魏辰可以说话可以抱,以后说不定也可以亲可以摸,但我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姑娘就成了大理论中我的全部。司南也可以喜欢,杜闻也可以说话,刘川也可以摸(胖子冬暖夏凉),如果我生的再变态一点说不定也可以亲亲余灏什么的。我写散文诗歌,我写数学作业,我天马行空,我好好学习。晚自习的时间很长,我仍然无法理解。在我决定放弃思考的时候,下课铃响了。我只得出一个结论,即使那个部分确实很小很小,小到种子那么一点,小到原子,小到分子那么一点,它依然在不停肿胀,不停裂变。

晚自修结束了,我看看表,九点五十。魏辰挥挥手跟我说再见,我看见丁倩在门口等着她。我说明天见呀晚上早点睡呀。然后魏辰走了,我也没有送她。我看见魏辰和丁倩离开的时候,丁倩回头有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也不在意。

我背了包站在教室后门口等杜闻余灏和刘川出来。住校的优秀学子们往宿舍走,通校的优秀学子往校门口走,女班长们岿然不动。我看见一个曾经抱着卡片和礼物来在余灏生日当天来教室门口找余灏的性别女年龄十七,两个眼睛大大的,电灯泡一样,在余灏收了礼物后,一闪一闪,闪动她额前的半帘刘海。我记得礼物是巧克力,一堆看不懂的外国字母,应该是好牌子;卡片上写的什么我没看见。后来巧克力被余灏分给我们了,卡片我也就再也没见过。我看见司南往校门口走,白衣白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散发着和光,很好认。

我和杜闻余灏刘川一起走回宿舍,三分钟。

宿舍楼六层四栋,在禹高所有白楼中最高,看起来很有气势,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新盖的楼,白墙皮却因为雨水浸泡而黄了一块。宿舍一楼有小超市和自助式洗衣间,二楼以上住人,自然是男女分开,永世不得相见。

随着身体各个部分不断地变异,我们和女孩子们的差别越来越大。我可以和杜闻余灏刘川共用一个厕所,也可以和猫猫狗狗们共用一个厕所;但是从幼儿园毕业以后就再也不能和女孩子们共用一个厕所了。一样的,我也能和杜闻余灏刘川共用一个宿舍,但女孩子们的宿舍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我问刘川,他说他也不知道,靠,倒是想知道也没得知道。一次,在宿舍熄灯后,我和刘川还站在阳台上晒衣服,忽然就瞥见有个从还未完工的某栋楼(禹高一直在改扩建,改好一栋改下一栋,一年四季工地不止)游荡出来的男性工人阶级,正走在那条连接禹高各建筑的游廊顶上,还差几步就到了女生宿舍。我和刘川热切地看着,顺便盼望着能发生点什么。那个男性工人阶级一身灰衣,幽灵一样飘到了女生宿舍的某扇窗户前,摸了摸窗户上的玻璃,然后在某一瞬间脚底擦空,落花一样坠落在了刚浇好干透的柏油路上,发出巨大的惨叫与沉重的闷响。我和刘川兴奋地目睹了全过程。那天晚上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开进了禹高,整条碧荷街的灯都亮了。从那以后我们就开始坚定地相信,女生宿舍是被某种神秘力量保护着的,任何靠近的男性生物非死即残,非残即折阳寿。

宿舍一楼的小超市男女共用,里面人挤人,基本看不见也拿不着除了人头之外的任何东西,但杜闻和甘地还是爱去,他们喜欢在人挤人的小超市里享受和其他漂亮女孩子挤在一起的时间,用他们的话说,“享受仅有的温存”。小超市的老板一米八五,不看脸像男模,看了脸就什么都不像了。收银台的阿姨们都是学校元老级别的人物,知道禹高附近千年的历史,买的东西递过去,阿姨们的手指灵巧翩飞,收银的东西不会超过半分钟。每次,看见阿姨们高声使唤什么也不像的男模老板干活时,我都怀疑到底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我回到我自己的宿舍间,我看一眼门牌,2511,和昨天一样。余灏有洁癖,所以这间房里没有外面过道中飘荡的类似鼠食的气味。刚一坐下,刘川又把我叫起来。

“关翎,洗衣服。”

“走。”

我和刘川不爱去人挤人的小超市,我和刘川爱去十点钟以后的自助洗衣间。一来是真的为了洗衣服。我和刘川没有余灏那样的洁癖,除去裤头以外所有衣物都甩在同一个筒子里,三块钱再加上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就能把衣服变得干干净净。二来是因为十点以后,洗完澡的细腻美好姑娘们陆续来到洗衣间,或洗衣服或取衣服。我喜欢看她们洗的湿漉漉散下来的头发;刘川喜欢看她们光在睡裙外面的手臂或小腿。刘川说,像杜闻那样去小超市人挤人,拼死拼活也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好处,还是这里好,看不犯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们还发现仿佛越漂亮的姑娘睡裙就越短,但漂亮到一定程度后裙子就又会变长,仿佛呈二次函数关系。每次遇见穿着各色睡裙头发湿漉漉披下来的美好姑娘,我们似乎就能忘记烦恼。

不得不承认,刘川虽然长得可怕,但是确实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几个真正大智若愚的人之一。其他被评为大智若愚的人,通常不是臭牛逼就是真傻逼。刘川不一样,他对凡事都会有一些自己的见解。这样的人放在古代就会成为孔子,放在现代就会成为一身油肉黑脸恶霸版的苏格拉底。

我们的洗衣机也开始轰鸣,于是我们准备离开。刚一个转身,我看见杨沁走进了洗衣间,穿一件黑色及膝的睡裙,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上。刘川仿佛有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没看清。

杨沁和我打招呼,说你好呀。然后我也说你好呀。杨沁说我还以为男生都不洗衣服呢。我说那可能我和刘川不是普通男生。然后杨沁说再见呀关翎。我说好呀你也再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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