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神殒(1 / 2)

“残酷的土地造就坚韧的人民。”沃罗伊德看着撒赛托斯浓烟滚滚的背影说道。祂在斯凯神域最后的辉煌年代被称为“主宰”,是如今群星纪元最强大的配冕诸神之一。同时,祂也是最危险的神灵之一,沃罗伊德深知这一点。此刻他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想起自己曾经对这位名为主宰的神祇做出的不敬之事,不由得苦笑起来。

自己从来就不该招惹撒赛托斯。

多长时间过去了?在神国覆灭之后,他以为自己将永远不会心怀悔意。他应是个畅游星间的旅者,时刻谦卑的学徒,乐于享受凡间的冒险家。他摆脱了神灵固有的高高在上之相,像热爱自己的故乡一样热爱着内克洛特这个黝黑贫瘠的世界,像亲吻自己挚爱一样赋予这片土地恩泽,像关照自己亲友一样指导这里的民众,让他们得以在这颗近日之星上繁衍生存。内克洛特的人民畏惧阳光,钟爱环绕星球的三个月亮,而他们将自己捧上远高于月亮的地位。人民尊他为三水晶之父,称他为伟大的主神沃克尔。

他与撒赛托斯一样,在斯凯神域是一位配冕神灵,在他曾经的故土,他被称为“游徒”沃罗伊德。在这里,他叫主神沃克尔,他将自己的善意传递给内克洛特的生灵,而他们回馈给自己最真挚的信仰。多么美妙的一种共生关系,虽然他并不在乎人们是否对他保持热诚,他的善行并不为此。

“我的驻星更加残酷,我的人民也更加坚韧。你所言不虚,孩子。”撒赛托斯回过头来,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男性脸庞,其上布满裂纹,看着触目惊心。忽略这些裂纹依稀可以辨别出祂应是一位面容坚毅的男性神灵,裂纹中溢出红黑交杂的光芒,那是其身上流淌着宛如岩浆一般的炙热血液。红黑色的暗沉光芒映衬出祂灰黑色的冷漠双眸。一双不含任何情感,仿佛已死之人才会拥有的空洞双眼。

“我们都从一份至高至伟的力量中分了一杯羹。为什么还要妄图得到更多?”撒赛托斯缓步朝他走来,在陡峭崎岖的山地之上如履平地。祂身后灰黑色的浓重烟雾构成了他的披风,浓烟向上延伸覆盖了撒赛托斯的头部,像是一头蓬松的灰黑色长发。烟雾与祂额头的裂纹相接,仿佛一座即将喷薄而出的火山口。而在他们东方遥远的杜韦恩岛上,矗立着一座即便身处琼瑛岛也能看到轮廓的黑色孤峰——杜韦恩火山。

“啊......”沃罗伊德呻吟了一声,努力想让自己坐起身来。他此时平躺在琼瑛岛刃牙群山上的一处,即便身下凹凸不平的山体表面不会令他感到不适,但像刚才那样虚弱地瘫躺在这里,对于一位配冕神灵而言也未免太不得体。山下的沃克尔神庙前站满了他的信众——这当然在他意料之中,可要是万一被他们看到自己信仰的主神衣衫凌乱的倒在一位看上去不那么亲和友善的神灵脚下,那可就是意料之外了。

“可能是我太贪心了。”沃罗伊德不介意自己的信众看到他现在狼狈的模样,但他不能让他们直面主宰撒赛托斯,凡人无法想象祂的危险程度,还有祂的残忍程度。

“我想要这世界长存,即便它满目疮痍,苦难遍地。”沃罗伊德坐了起来,撒赛托斯仍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你身怀碎冕,被人奉为神明。”撒赛托斯虽有着可以勉强认为是男性的面容,但其声音却像是男声与女声的混杂,在沃罗伊德耳中仿若滔天巨浪拍打在岩石滩地,轰鸣雷霆肆虐云层。可山下神庙前的信众好像并未听到这惊天动地的神明之声,等待着能言士的人群正围着空无一人的神坛窃窃私语,这声音也顺着山脚爬到了沃罗伊德的耳朵里。

“你有三种方法拯救你的世界。”撒赛托斯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饱含愤怒的质问。

“可你选择了最懦弱的一种。”撒赛托斯抬脚将刚坐起身来的沃罗伊德重新踩到坚硬的山体之上。祂浑身包裹在漆黑的甲胄之中,头颅散发红黑色光芒的裂纹顺着脖颈而下,在甲胄上勾勒出杂乱的纹路,熔岩般的血液也自上顺着这纹路流淌而下渐变为夺目的猩红,成为这身黑甲身上唯一一抹鲜艳的装饰。

“你选择做一个小偷。”撒赛托斯被足甲覆盖的脚缓缓加力向沃罗伊德施压,他仿佛听到了自己胸骨正发出细不可闻的呻吟声,所幸他属于配冕诸神之一,痛感对他毫无影响。诚然有时他会卸下臻能对他的保护去感受凡人种种感觉,但痛感一向是他不喜尝试的感受。

臻能......这种与造物主同源的力量曾充盈他的全身,他依靠自己的臻能于群星之间跳跃,飞入无尽星海的深处,坠进幽深且不可见底的深渊。这力量亦赐予他永生,让他顶着一副少年皮囊却能拥有漫长的生命体验。

而此刻他可以调动的臻能只能堪堪护住自己的躯体,撒赛托斯攫取了他的大部分臻能,像健壮的成年人痛打幼童一样摧枯拉朽地将他击败。现在,这仅剩的臻能也如即将流散于风的柳絮,即将从他体内溃逃而出。

有些配冕神灵就是更擅长战斗与征伐,正如沃罗伊德眼前的主宰撒赛托斯,就曾是一位伟大的战士。现在祂击溃碾压了自己的对手,早已失去了战时的激情与热忱,只是兴趣寥寥地站在高位审视着沃罗伊德。内克洛特的主神沃克尔,一个战败的虚弱神灵,一个为主宰所不齿的窃贼。

“若你只是为了一己私欲而偷走我的乌骨木,或许我还会更敬佩你些。”撒赛托斯将脚撤开,将冷漠无情的目光投向东方,那里的杜韦恩火山如同一个守望天际的巨人默然立于杜韦恩岛上。在那里,沃罗伊德曾依靠这座孤山一力托起整个世界的未来。

他的人民因此而感激他。一个值得歌颂的窃贼,倒也是个有趣的身份。沃罗伊德笑了出来,撒赛托斯看向他,死尸一般的双眼终于多了些好奇的情绪。

“凯莱佩尔一心向往真理;玛特鲁斯迂腐却也坚守信条;祂的兄弟赫菲甘无主见,但忠于自己的兄长;弥尔涅虽与我的理念背道而驰,可祂的固执也与我相差无几......”撒赛托斯唤出诸神的名讳,祂躬下身来,似乎想要用目光刺破眼前这具年轻的肉体直视其古老的灵魂。

“至于你,沃罗伊德,我好像从来都无法明确你的意志。”撒赛托斯伸手托起沃罗伊德的下巴,祂有一双巨大的手掌,同样被黑色甲胄覆盖。这双大手饱含臻能,只要祂稍一用力,就可以轻易捏碎沃罗伊德的脸颊。

“是因为你本身就是个甘于安逸,无可救药的享乐主义者,”撒赛托斯裂纹遍布的脸上扯出一抹令人生惧的微笑,“还是说你善于伪装,其实别有所图?”沃罗伊德可以毫无畏惧地与主宰对视,可承受那双眼睛的注视久了,也难免心生寒意。

撒赛托斯并未等待沃罗伊德的答案。祂脚点在半空中,信步跨过山间的缝隙。山下人声鼎沸,人群兴奋异常,主持仪式的能言士已经出场了。

撒赛托斯与沃罗伊德正处在琼瑛岛上刃牙群山中的一座矮峰。刃牙群山的主体是三座斜立交错的黑色山体,像是错落的尖牙,也像是三柄指向中间一处的利刃,刃牙群山因此得名。除去主体,其他相对略显低矮的黑色山脉将这三柄黑色巨刃簇拥起来,同时也将这个名为琼瑛岛的岛屿环绕。琼瑛岛位于纳格翁陆、赫雷安陆与瓦拉什陆的中心海域上,被认为是世界的中心。三座主山体的峰顶在空中汇为一处,其下方是琼瑛岛的沃克尔神庙,内克洛特所有信徒的朝圣之所——属于沃罗伊德的神庙。

这里自然不是主宰击败游徒的第一地点,若是被沃罗伊德的信众目睹战斗的全程,恐怕内克洛特的信仰体系也会就此崩塌。

从主宰现身内克洛特的翡翠海那一刻起,沃罗伊德就预见了自己的结局,他本以为这结局会晚点到来。可这就是命运不是吗?无论他曾有过怎样灿烂的旅途,终点总会到来。它或许不会如期而至,但它终将出现在旅途的末尾,即便他身负永生之能。没有什么可以束缚命运,神也不可以。它如同一头对猎物穷追不舍的猎犬,最后总会把他们扑倒在地。在这一点上,诸神与凡人无异。

沃罗伊德回想起自己被撒赛托斯从闇层击落海面的情景,祂明明可以直接了结了他,抹除自己在现实世界的存在。沃罗伊德还曾担心内克洛特的人民,主宰在斯凯神域时就凶名远扬,祂的征服往往血腥无情。可祂不仅给沃罗伊德留了一息尚存,还满足了他的请求,将他不远万里带到了自己的朝圣所,且在途中并未对这世界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这是什么处决前的仪式感吗?沃罗伊德匪夷所思。在他的印象里,撒赛托斯可不是一位心怀仁慈的神祇。他看着正沉默扫视自己信众的主宰,不禁开始担心下一刻祂就要大开杀戒,从琼瑛岛开始,将整个内克洛特的生灵屠戮殆尽。与此同时,自己盗取乌骨木时的回忆也涌入脑海。都说神灵的臻能会影响一个世界的面貌,沃罗伊德的驻星内克洛特远谈不上欣欣向荣,甚至可以将其总结为一个人类艰难求生的绝望之地,但在自己臻能的影响下,它至少在逐渐焕发生机。可在撒赛托斯的驻星泽恩......沃罗伊德看到的,是一片人间炼狱。

山下石砌的拱形神庙被涂染成黑、白、紫三色,从矮峰上望去分外醒目,信徒们无人注意这座不起眼山上竟有两位神灵正在悄然注视着整个仪式。沃罗伊德此时并不能做到像撒赛托斯一样从容的浮空而立,他扶着乌黑色的山石蹒跚走到撒赛托斯身旁。这个仪式是他的计划之一,他要通过首席能言士的嘴巴向民众宣讲预言,一个他精心准备很久的“预言”。仪式结束之后,人们就会对此口口相传,直至传遍三块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主宰不会把内克洛特纳入祂的征服版图。沃罗伊德犹豫着是否要抛弃自己的尊严向撒赛托斯跪地求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世界。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富有英雄色彩了?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抛下这颗星球不顾,继续过着云游诸界的好日子。他是游徒沃罗伊德,即便无法与强大的撒赛托斯抗衡,也大可以甩手不管,做个逍遥的神灵。但还是有一些原因让他留下来,思考要不要弃自己作为配冕神灵的尊严于不顾。

“你在获得碎冕之前就是个受人尊敬的领袖,撒赛托斯。”我要先恭维他。沃罗伊德这样想,撒赛托斯和他不一样。自己随时可以为了这些凡人放下尊严,可主宰不会,祂永远不会做有辱尊严的事,祂可不是什么反复无常的狡诈之徒。沃罗伊德要靠言语将其捧上高位,并引导祂做出一个祂自己都无法拒绝的承诺。

“你或许严苛,”也许称之为严酷更合适,沃罗伊德暗暗想。“可你并不野蛮,更不嗜杀。”沃罗伊德的语气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他们持有碎冕的时间如此之长,长久到可能被其中纯粹的神性和创世之力所影响。而这种影响导向的结果,很可能就是彻底的疯狂。

“你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护佑着你的世界,”你以一种惨无人道的方式统治着你的世界,沃罗伊德心口不一。“我的浅薄无法理解你的伟大。”我亲眼看到那些哀嚎、麻木的生命。曾经在泽恩看到的景象历历在目,沃罗伊德的声音微微颤抖。多长时间了?曾经所见的恐惧重新回来裹挟了他。

撒赛托斯转过头来,不发一言。“但我明白,内克洛特的子民还没有达到你对战利品的要求。”你会得到一个你无法拒绝的战利品,沃罗伊德握紧自己的拳头,手部的血管微微凸起。里面流淌着散发微光的深紫色血液,不时有白色的光点闪烁,令他全身的血管通透无比。有幸见过他身体的人都说,那就是闇层外星空深处的颜色。身为见识过绚烂星云的游徒,他知道星空深处的丰富色彩,但他从未反驳过。他引以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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