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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则芰荷听见了那个短促的“你”字,她低下头掩饰道:“嬷嬷好些了,大人可要进去看看?”
宋骁知道母亲不愿意见自己,但他此去矩州,不知何时才能回京,他要见一见母亲才安心,他径直入了内殿。
蔡嬷嬷躺在拔步床上,完好的那只眼半睁着,瞧见宋骁进来,背过脸去,手指微微颤抖。
宋骁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在床榻前跪下,低声道:“母亲,这些年来,你一直不愿见我,我心中都明白。这趟儿子去矩州,不知何时才能回京,临行前,陛下特意叮嘱让我来看您。儿子不孝,给你磕完这个头,就要走了。”
话罢,他叩首,一次一顿。
蔡嬷嬷的身子抖了起来,她眼中渐渐含泪,直到宋骁起身离开内殿,她才慢慢坐起身来,用帕子捂住嘴剧烈咳嗽几声,字句沙哑,“骁儿,母亲对不起你,更对不起陛下,残余此生,不过赎罪而已。”
她看着那帕子上浓重的血迹,渐渐闭上了眼,等算着宋骁应当已经出了城门,她强撑着一口气,将芰荷唤至榻前。
芰荷望着老人毫无光彩的脸,心底十分难受,她抹了抹眼泪,似是心有所感,哽咽道:“嬷嬷,宋大人应当还没走远,奴婢替你唤他回来……”
蔡嬷嬷却拉住了她的手,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撕拉声,她那只完好的眼中泪光晶莹,“好孩子,我特意等他走远,才将你叫到这里。咳……,他这个孩子,心里一直藏着许多事,是个闷葫芦,脾气又硬,不肯和人说真话。”
“嬷嬷老了,迟早有这一天。你别难过。”她拍了拍芰荷的手,虚弱地笑了笑,又咳嗽了许久,似是要喘不过气来。
“嬷嬷这有件东西,恐怕等不到他回来。你替嬷嬷保管着,将来替嬷嬷交给他。”
话罢,她颤颤巍巍地将枕下那只鸳鸯佩递到芰荷手中。
芰荷一一应下,早已泣不成声。
城门处,魏燎的夫人邹氏送行,难掩泪意。自新帝登基以来,魏燎一直驻守北境,她虽想一同前往,但家中仍有公婆要侍奉,有幼子要教养。魏燎回来那日,身上无一处安好,她心中如沸水滚腾,不曾有一日安眠。
她知道北京生变,战事不利,陛下未曾责怪已是开恩,也不敢奢求过多。只是今日送行,她心中似有所感,总是止不住悲戚。
魏燎七尺男儿,军中糙汉,见妻子如此伤心,心里也是不好受,粗糙的手抚去她脸上的泪珠,低声安抚几句。邹氏便也镇定下来,夫妻二人临别之语,叫旁人听来,也觉不忍。
陆寒宵在一旁见此情状,想起宜兰,亦有些莫名的感触。
薛宜兰自嫁他那日起,便极少在他面前落泪露悲。唯有一次见她落泪,乃是妻妹宜锦被迫入靖王府时,那夜她痛哭流涕,只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妹妹。身为长姐,她待家人无可指摘。
他知道岳母乔氏生前曾为宜兰指婚江修明,也知道宜兰与那位江公子性情契合,只差一点便交换庚帖,若非岳父从中作梗,宜兰当是嫁与江公子,琴瑟和谐。
他并非宜兰心上之人。这一点,他早就了然于心。因此他不碰她,克制自己,不施过多的感情,若有一日她想通了要和离,也可全身而退。
此去北境,生死难料,他已拟好和离书,想必这个时辰,宜兰应当已经看到。
魏燎与邹氏话别,翻身上马,持缰而立,回望霞光满天的都城与妻子,神色之中有眷恋,有决然。
陆寒宵着青衫,身姿消瘦,却不失风骨,与魏燎相视一眼,这时,战马嘶鸣之声至不远处传来,宋骁立于马上,握着缰绳,朝二位拱手道:“陆大人,魏将军,邸报传来,忽兰王军日进一舍,北境将士正待急援,按段大人之策,我等兵分三路北上,于乾马关汇合。宋某就此别过,待北境平定之日,宋某再与诸君畅快痛饮!”
陆魏二人拱手回礼,没有再耽搁,各自整顿率军北上。
广德楼上,朝阳初升,光影交错间,寒冬的灰暗似乎淡去,萧北冥就背手站在城楼之上,目送三支队伍远去。
寒风将大燕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宜锦站在他身侧,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不过是在强撑着。
昨夜谢清则又备了药浴,只是这一次,效果微乎其微,他的腿不能久站,今日强撑着走上广德楼,不过是想替三位送行。
年少的时候,他也曾与魏燎将军一同上阵杀敌,那时为他送行的,是将他奉若神明的燕朝百姓,而今日,他同样是站在这里,却再也没了上阵杀敌的资格,唯一能做的,是替曾经并肩作战的军士送行。
她握住他的手,良久,直到那三队人马再也瞧不见,萧北冥才似是回过神,他看了看身侧的女子,心绪开始回笼。
恰在这时,邬喜来神色匆匆赶来,顾不上擦去额上的汗水,禀道:“陛下,蔡嬷嬷……去了。”
宜锦心中微跳,几乎下意识看向萧北冥,他神色瞧不出异样,唯独紧抿的唇线,微缩的掌心,暴露了帝王的情绪。
灯火幽微,愆阳殿中,寝室之内,那名妇人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神色平和,隐约显露出年轻时的模样。
萧北冥就站在榻前,低垂着眼睑,无喜无悲,思绪却飘得很远很远。
从他记事起,他便知道自己的出生是个难以修正的错误,以至于生母张氏厌恶他,嫡母章皇后也不喜他,算起来,在他这短短的前半生中,最符合慈母的表象与期待的,其实是蔡嬷嬷。
她真心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从衣食住行,到读书学问,她倾尽自己所能,填满了一个少年缺失而又不再相信能够获得的爱。也是她让他知道,原来一个孩子可以什么也不做,生来就值得被母亲喜爱。
然而就在他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真心疼爱他时,这个他最敬爱长辈,却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那匹嬷嬷亲手为他挑选的小马驹,由他亲手养大的战马绪风,最终是由嬷嬷动了手脚,她为了亲生儿子宋骁的安危,决定听从了章皇后的威胁,舍弃了他。
与忽兰那一战,被围困邺城无粮草可用时他没有绝望,知道这场棋局亦有父皇操控时他没有绝望,但在他残了腿,得知他最敬重的嬷嬷也曾参与这场棋局,并且放弃了他时,他唯余绝望。
无论是生母张氏,还是章皇后,亦或是嬷嬷,一直以来,他都是被最先舍弃的那个人。
只是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晚。
在理智上,他明白自己应当恨这个人。然而在情感上,愆阳殿中,多少个日日夜夜苦读经科,多少次他生病,都是嬷嬷陪伴在他身侧,她确实也曾真心疼爱过他。
他做不到杀她,却也不愿再见她。于是愆阳殿的一切,伴随着年少时他那微弱的对于亲情的信仰,一并消散了。
那时一并埋葬于此处的,还有他年少时的理想,江山社稷图中遗落忽兰的北境十三州。以及十三岁那年,曾以血喂他,在意他之生死的那个姑娘。
那些他曾以为生命中重要的东西,最终由他亲手割裂。
他以为这样,他就不会再难过,不会再记起,但其实这些年来,这些东西一直深深埋藏在他的血液中,未曾远去。
宜锦看着他沉静的侧脸,他的情绪向来不外露,但她每次都能察觉。
她能感觉到,这个人又在跟自己较劲。
他无法原谅嬷嬷的背叛,却在这一刻,自责,伤心,懊悔。
萧北冥一直披着恶人的皮,做着善人的事,并且无法与自己和解。他一直把自己当成坏人,这样心里就能好受一些,就能接受所有的抛弃都是他自取。
他其实一直是认错的那一方,尽管他没有犯错。
宜锦拉住他的手,令他回神,她直视他的双眼,那里是晦暗的,阴沉的,痛苦的霾,她轻柔而坚定的声音穿越阵阵杂音,落在他耳边:“萧北冥,原谅与不原谅,从来没有对错之分。你只需要跟着自己的心走,不问对错,不问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