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2 / 2)
沈赣浑浊的眼睛因为身旁人的一句话而亮了起来,他回道:“老身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重见天日。当年若非章琦胆大包天,中饱私囊,龙骁军未必会败,燕王殿下……也不必受无妄之灾。”
宜锦看着老人家,“他如今很好。我曾在他书案看到老先生题字的《通鉴》一书,先生之言,他从未忘记。”
沈赣心神一晃,想起那个从未在他门下承教一日,却肯叫他一声老师的孤僻少年,心底也只觉得愧疚。
当年他受先帝之命为太傅,教授靖王,章皇后势大,不肯叫其余的太傅提点燕王一句,他明知道两个孩子资质不同,可也只能碍于皇家斗争,不敢卷入夺嫡之争,即便见了燕王,也不敢多说,唯一一次出格的举动,便是送了燕王一本通鉴。
通鉴是帝王必读之书,他的意思,在那时再明显不过。
难为那孩子还肯叫他一句老师。
他闭上了眼睛,让热泪回去,低声道:“你随他一起叫我老师,我心里受之有愧。但他能得你一知己,也算是有幸。”
宜锦不肯再叫老人家想着过去那些事难受,便低声道:“等到了矩州城,我们便可以同燕朝军队集合,凯旋那日,各位也可以回家看看亲人了。”
萧北捷听着她温柔的语气,却只觉得阵阵心痛。
燕军打了胜仗,连这些普通的将士也有家可回,有亲人可以见,唯独他,像一只丧家之犬,处处奔逃,有家不能回。
他垂下头,头发遮住眼睛,握紧了拳头。
他一定要抓住些什么。
哪怕抓不住皇权,他也要抓住心里那点卑微的念想。
萧北捷抬头看了眼四周的环境,从这里回矩州城,石城郡是必经之地。
队伍缓慢地走着,石城郡除了府衙像样,其余的民房大多是茅草屋。
临近府衙,萧北捷从队尾悄悄转入后门,他换了衣衫,唤吕禄道:“带上所有人手,跟本王走。”
吕禄只有受命,他点兵时,留了一个士兵在府中,嘱咐道:“看好芽芽,她一个人在府中危险。”
那士兵应下,却不知此刻芽芽就藏在墙角,见阿爹又要带人马跟着那个燕王出城,担心的不得了,她咬了咬唇,想到了法子。
吕禄安顿好一切,便率所有人马埋伏在府衙附近的树丛里。
宜锦一行人经过时,萧北捷一声令下,双方便厮杀开来,萧北捷人手略胜于宋骁,但宋骁的兵士都是战场出身,身手矫捷,以一敌三,一时间竟分不出胜负。
宋骁持剑护卫左右,出京时,他以性命起誓必会保护皇后娘娘安全,眼下情急,他也并不慌张。
宜锦看着萧北捷,都说是面由心生,如今他的面容比在燕京时更阴鸷三分,她安稳待在宋骁身后,并不随便走动,萧北捷想做手脚也无法。
吕禄很快不敌宋骁,一时反应不及,被剑鞘击中,左手脱臼,他咬着牙忍痛,谁知这时,人群里却忽然传来女童带着哭腔的叫喊声。
芽芽穿着一翠绿的袄裙,不顾身后士兵的追赶,朝着吕禄飞奔而去,“爹爹!别打了。”
宋骁见状,收剑回鞘,后退了两步。
芽芽抱紧了吕禄,眼泪汪汪地说道:“爹爹,我说不让你跟着一起出来,你每次出来都要受伤,你怎么就不听芽芽的!”
吕禄没法和芽芽解释自己为何要无条件遵循靖王的命令,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摸了摸芽芽的脑袋。
萧北捷却将芽芽一把扯过来,剑尖直指小姑娘的喉咙,淡淡的血丝透出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他在赌,赌上一世对芽芽耐心照顾的薛宜锦,这一世也不会不管芽芽的死活。
宜锦冷着脸,杏眼里没有一丝情绪,她看着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萧北捷,吕禄是你的下属,即便你到了如今的田地,他依旧忠心耿耿,你又想拿芽芽威胁谁呢?”
吕禄看着萧北捷持剑的手,他坏了一只手,并不能一击即中,更怕萧北捷伤了芽芽。
萧北捷却红了眼,将剑逼近,“你记得对不对?上一世的点点滴滴,你都记得是吗?那为什么不能是我?为何就不能选我一次?”
宋骁冷了脸,拔剑欲杀了这个信口胡说的畜生,但宜锦却朝他摇了摇头。
如果真的拔剑相向,芽芽的性命恐怕真要交代在萧北捷手上,芽芽这一世与她无牵无挂,可是上一世,这孩子冒险帮她出逃,她才能再与萧北冥相见,芽芽对她有恩,她不能不顾。
萧北捷见她动作,知道自己赌对了,他眼中显现出疯狂的笑意,“我只要你来换她!”
宋骁冷了脸,“靖王殿下恐怕是痴人做梦!”
芽芽脖颈被剑划伤,她吃痛,眼泪积在眼中却不敢掉下来。
宜锦杏眼微眨,她本可以拒绝,但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终究还是道:“我来换她。”
宋骁出声阻止,“娘娘!”
宜锦缓缓走向萧北捷,直到换了芽芽,萧北捷放下了手中的剑,一记手刀劈在她颈侧,宜锦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萧北捷携着她上马,没有顾及背后的追兵。
吕禄抱着颈侧流血的女儿,热泪滚烫,看着靖王逃走的模样,眼中只剩淡漠。
宜锦渐渐苏醒,但颈侧依旧有些酸痛,她感觉到自己在马背上颠簸,有人将她揽在怀中,豆大的雨滴顺着斗笠落下,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萧北捷浑身狼狈,湿腻的发黏在脸颊两侧,他见宜锦醒了,并不吃惊,到了一处农家小院,他下了马,将她抱进了屋子里。
迎面来了一个老妪,萧北捷道:“张姆,替她沐浴,换身衣服。”
话罢,他自己便阔步离开。
宜锦身上依旧没什么力气,她静静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萧北捷应当并不经常住在此处,家具简陋,但是方才路过院墙,只觉得院墙极高,门口养了犬,凭借她一个人,很难逃出去。
张姆不肯多说一句话,替她打了热水沐浴更衣后,便消失在房间里。
宜锦换了一身普通的月白色褙子,青丝没有挽成发髻,只是随意披在肩膀后,即便不施粉黛,也自有清水出芙蓉的清丽。
她拿了本绣样佯装看着,实则在观察小院的环境。
泥墙高立,木门紧闭,前后只有一处狗洞可以出入。
竹门被轻轻推开,萧北捷换了一身墨色衣衫,他玉面束冠,神色平静,看着对面的女子,苍白的唇微微翕动,问出了两世以来一直想问的话,“薛宜锦,这一刻,你是不是恨极了我?”
宜锦琥珀色的眼眸中只剩淡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她站起身来与他对视,道:“为何要恨你?”
她是真的一丝情绪也不愿为他浪费。
萧北捷自嘲地笑了笑,他走近她,“入靖王府时,你不是心甘情愿,可与谢清则的婚事,也只是父母之约,至于萧北冥,你更非自愿。你肯称谢清则一句阿兄,肯为萧北冥呕心沥血,我只是想知道,为何两世,你从不肯选我一次?”
宜锦定定看着他,眉目微冷,“因为你愚钝自私,生性凉薄。对你无用之人,你可以随意当做弃子,对章家是这样,对太后是这样,对大燕,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