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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北捷面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他双目含泪,怔怔地看着她,双手紧紧握住她纤细的肩膀,低声道:“你说的对,我确实愚钝自私。可是生在皇家,注定胜者只有一个。薛宜锦,我已足够努力,可总是差他一筹,难道我活该自甘平庸,无所作为,连争都不争一争吗?”
他垂下脑袋,眼睛看着她,“如今我也想明白了,皇位,过去的一切,我都可以让给他。余生,我只想与你一处,平平淡淡了此残生,薛宜锦,你也看一看我,可好?”
萧北捷定定地看着她,眸中出现痛苦的神色。
他这半生, 看似拥有的东西很多,但实则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他,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他真正想要的,唯独薛宜锦, 他是真的想要她。
他已想不起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只记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眼角的泪痣,后来再相见,便是在云来观的禅房中,那时她跪在地上诚心许愿,悼念亡母,落泪如珠, 只让人觉得柔弱, 心生怜意。
可前世在北境的战场之上, 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 下地牢救农妇,站在千军万马前说出“自乾马关始,永不入忽兰杂碎”这样豪气干云的话。
她似是一团迷雾,越是接近,便越是令人着迷。
宜锦看见他痛苦的眼, 心底却毫无波澜, 她用手扯下他放在肩膀上的手, “不知道是我让你误会了什么,可我从来没有对你有过任何非分之想。”
她看着他, 那双眼睛似是水晶玲珑剔透,能看透一切,“那些东西,从来不是你不想要,也不是你故意让出,而是以你之力,原本就得不到。若你今日愿意在战场上决一死战,不是拿芽芽来威胁旁人,我倒还看得起你几分。”
萧北捷渐渐松开握着她肩膀的手,似是认了命,麻木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宜锦出声道:“什么时候回头都不算晚,忽兰草菅人命,茹毛饮血,哪怕今日跟着他们,来日不见得会有好下场。”
萧北捷顿了顿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他动了动唇,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嘈杂的敲门声、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张姆起身去开了门,却被眼前那些冷着脸的虎贲将士吓了一跳。
为首之人未戴斗笠,骑着血色宝马,脸色冷峻如腊月寒霜,不怒自威,他利落翻身下马,没有看张姆一眼,扶着腰间佩剑直直入内。
身后的那些虎贲将士也都跟上,小小的院落霎时变得拥挤异常。
萧北捷不紧不慢地走出房门,他静静看着自己的皇兄,被母后比了半辈子,他似乎永远也越不过去的一脉“大山”,“你来得倒是比我预想的快。”
萧北冥冷冷一笑,彻夜奔袭令他凤眸中尽是血丝,甲胄上经雨水冲刷,只留下淡淡的兵刃砍过的残痕,他拔剑出鞘,剑身直指萧北捷的脖颈,平静的语气下藏着杀意,“她呢?”
萧北捷没有躲闪,他看着剑身闪出的寒光,索性闭上了眼,不肯再说一句话。
萧北冥轻转剑身,血痕顿现,“再问最后一遍,她呢?”
宜锦在屋中正欲躺下歇息,再找机会逃出去,才合衾躺下,却听院中有人争执,她迷蒙中似乎听见了萧北冥的声音。
她睁眼,慌张笈着绣鞋出了门,推开门扉时看见他扬剑的那一幕,也顾不得遮挡风雨,任由衣衫被地上的雨水浸湿,朝他飞奔而去,“萧北冥!”
萧北冥看向她的方向,冷静的面庞上终于松懈了一瞬,他移开长剑,愣愣地看着她奔来,等那具温热的娇小身躯拥入怀中,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宜锦能听到自己飞快的心跳声,她庆幸自己来得足够及时,那一剑如果真的砍下去,萧阿鲲的手上沾了血,不值得。
弑弟的罪名太过沉重,这一世,她不想让他再背负如此沉重的罪责。
萧北捷就站在他们身后,天空阴沉沉的,豆大的雨滴落在他的额头,顺着鼻梁一路往下流,他咽下了唇边苦涩的雨水,却在想,为什么呢?
明明他才是父皇的嫡子,又有章家舅舅做后盾,怎么就一步一步败到这个地步了呢?
如今除了母后,全天下的人都只以为他死了,燕京已经回不去,北境忽兰王此次受挫,定然也不会放过他,似乎无论走那哪条路,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这时他眼里忽然又出现了那把剑,真是把好剑啊,幼时父王曾手把手教他射箭与剑术,可无论他怎样努力,永远比不过兄长,次次考核都是兄长赢。
明明他输了父王也耐心教导,萧北冥赢了,也从未得父王一分特殊对待,可他就是知道,在父皇的心底,萧北冥才是堪当大任的那个。
天赋向来是不公平的,父母之爱也不见得是公平的。
他悄无声息地捡起地上那把寒光四射的长剑,拂去上面的雨水,用尽浑身的气力朝着那人宽阔的脊背刺了过去,剑鞘上的剑穗随着雨水坠入淤泥之中。
就在这朦胧的一刹那,他怔了怔,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皇兄与他一处住在仁寿宫,皇兄的生辰,他心心念念给皇兄送了一只剑穗。
那时母后偏心,可他却极喜欢这个皇兄,他有的东西,皇兄也要有,于是他想方设法给了皇兄一枚剑穗,皇兄神色淡淡,推辞着没有收,可最后还是耐不住他软磨硬泡,收下了。
原来这只剑穗,萧北冥一直没有丢掉。
萧北捷笑了起来,雨幕中,他竟有些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宜锦眼睁睁看着那柄剑狠狠地刺过来,她眼中折射出那剑身的寒光,便只来得及躲过去,下意识挡在了他的身前。
宋骁眼疾手快,出剑拨去了萧北捷那只持剑的手,可他的力道太过强劲,反倒使萧北捷手中剑锋一偏,刺入宜锦的胸腔,她一直随身携带的那串佛珠,似乎也有所感应,瞬间碎成粉末,与褐色的土地融为一体,她忍着痛没呼出声,但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萧北冥揽住她如落叶般失了重的身体,盯着那串碎成粉的佛珠,开始有些头痛欲裂,一幕幕陌生又熟悉的场景闪电般塞满了他的脑袋。
他想起了一切。
想起上一世他做了皇帝,与她相识在燕宫禁中,想起他因治疗腿疾时留下的暗疾,那些被疾病所困的夜晚,一次次想要伤人,是她陪伴在身侧;想起冬至日他在宣德楼上与她吐露心声;也想起她在百姓面前替他挽回君王的声名……
更想起她在乾马关前痛斥忽兰,守住城门,最后被赛斯伤了性命,奄奄一息躺在他怀中的场景。
他觉得喉咙里藏了万两黄连,眼睛却酸涩无比,旧日的残影与现实缓缓地重叠在一起,令他开始生出一种命运弄人的错觉。
她此刻躺在他的怀中,像是一片枯萎的落叶,轻飘飘的,弱小而没有丝毫重量,琥珀色的眼眸虚弱而清亮,渐渐闭上了眼。
这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怕得发抖,那颗曾经被她一点一点填满的心开始裂开缝隙,慢慢被黑暗笼罩。
宋骁命人严加看管靖王,见陛下似是陷入梦魇,急忙道:“陛下,谢先生医术高明,正随军医治伤员,快马赶回去,娘娘的伤不能再耽搁了。”
萧北冥回过神,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流到下颚上,她流出的血沾湿了他的衣袍,那抹红是如此刺眼,他不敢触碰她的伤口,轻轻将她打横抱起,便就近朝着小院走去,只对着宋骁留下一句,“她伤得太重,不能轻易挪动,请谢先生来此处。”
宋骁领命,旁边一位年轻的军士支支吾吾问道:“统领,这……这人怎么办?”
宋骁看了一眼宛若木胎泥塑的靖王,冷声道:“带回矩州,押进府衙严加看管,等陛下处置。”
那小兵诺诺应了声,给萧北捷上了脚镣,狠狠给他来了一脚,嘴里愤愤不平,“娘娘一个女子,尚且能不远千里也肯救被忽兰囚禁的燕人,而你,却伙同忽兰伤燕人,什么靖王,我呸!猪狗不如的东西!”
萧北捷没有反抗,任由那小兵给他戴上脚镣,他凝望着萧北冥离去的方向,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他没想伤薛宜锦的。
他怎么舍得伤她。
宜锦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