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织画21（2 / 2）
当然，她的专业水平也的确对得起学校给予她的期望，授课能力自不必说，一手出神入化的钢琴广受学生追捧，还拥有号召力极强的指挥本领，从学校老一辈手里接下校乐队的技术顾问兼指挥家，带领校管弦乐队和民乐队征战过很多市级比赛并获得奖项，就算说她以一人之力撑起樟香乐坛的半边天也不足为过。
——然而，这些艺术领域的成就不在翊鸣的关注范畴内。
一向只重视学习的翊鸣对于刘老师的事迹并不关心，即使身在她的音乐课堂，翊鸣也更专注于完成偷偷带来的作业。
可就是这样一个对学习以外的活动毫无兴趣，甚至认为有些浪费时间的初二男生，也会为与自己相处一年又突然离去的音乐老师而感到惋惜。
“你是说刘老师吗，头发长长的很漂亮的那个？”
“嗯……刘老师对我很好，就算我没学过乐器，她也会耐心回答我的问题……”
“……怪不得这两周的音乐课都被占了，鹿老师每每说她有事来不了时我还不太信的，原来是真的。”
“——她人没事吧？”
翊鸣的问题直切要点。
“即使有千万种理由解释一个老师的离职，我也不愿相信，她会无缘无故离开——”
刘老师的课令人安心。
至少她抓住翊鸣偷写作业的时候，没有苛责，没有训斥，而是演奏了一曲优美的钢琴曲，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独奏时的她，自信且优雅。
“……她遭遇了事故，需要在家中休养一段时间，下一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
一种负面的情绪在翊鸣心中徘徊。
是遗憾吗，还是悔过？
是要责备那个没能好好听她讲课的曾经的自己吗？
纵使音乐成绩不计入文化课评分，又可曾有一份良心得不到慰藉，时隔一年才猛然反噬的怨恨，敲打着翊鸣心中最纤细的那点善意呢？
“事故，吗……”
翊鸣皱起眉头，渐渐握紧拳头，劲道化作青筋浮现在手臂上，又忽的一卸，手指自然垂落下去。
“就算我们去探望她，状况也不会有太多少改变，对吧？”
“——不可——舒老师说，可以不用去看望她，她家里还有一些事要忙着处理……”
“……所以，那个舒老师就是我们这学期的新老师，对吧？”
“嗯……”
对于端木夜的推断，叶翎微微点头。
“她是去年开始来我们学校实习的老师，给一些班上过实验课，只是我们没轮到过罢了。”
“这样啊……不是很懂实习老师的情况，希望不是太凶的人就好，就像刚刚——”
“啊，没有，她人挺好的其实，有耐心向我说明情况……只是刘老师的离职对她打击也不小，这几天心情很差，加上一堆事务需要善后，比如带小孩子来熟悉校园……可能她也没料想会以这种方式转正吧。”
“小孩子，所以那是她女儿吗，看上去挺年轻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啊~”
“不是，织画不是舒老师的女儿——是刘老师的，今年刚上六年级。”
经历一番拉扯，叶翎终于说出那孩子的身份。
“六年级……”
不知为何，当听到那是刘老师女儿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的心中仿佛有一块石头，扑通一下落入水中，荡起层层涟漪。
来樟香上六年级，也就是说，她上半年刚完成小学部五年的学业，眼看就要和妈妈一同进入主校区了，妈妈却突然遭遇事故离职。
——这般心理落差，怎一个失望了得。
“……这么说来，确实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哪一天放学后，我在学校里见过那孩子，远远望见的程度而已……她在竹林那边和刘老师散步，蹦蹦跳跳的……”
端木夜合上讲义，摇身一变成了目击证人。
“嘿，你这么一说，我也感觉似曾相识了——”
向阳拧干手里的抹布，直起背，若有所思地看向门外。
“原来是刘老师的女儿啊，确实有点像呢……月月再过个几年，也就跟她一样，来主校区上六年级了……”
“……”
“……”
“……”
不知为何，向阳说完这话，便再无人发言。
他回头张望一番，见翊鸣和端木夜那投来带刺的目光，才察觉到现场的尴尬气氛。
“——干，干嘛啊，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翊鸣无奈地别过头，端木夜则直勾勾盯着向阳。
“……明明还在说刘老师女儿的事，向阳却很轻易就把话题转向沐月了呢……”
端木夜的声音腼腆到听不出感情，话里的每个字却又带了几分讥讽。
“我记得之前叶翎说过，这叫什么——妹恐？”
“……啥？”
“叶翎，为什么要叫妹恐啊，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为什么要恐惧？”
端木夜说着转向叶翎，莫名追问起特殊词汇的含义，而翊鸣已在一旁举头掩面。
“……夜夜，那个字读‘控’，第四声。”
叶翎像刚从思绪中解放出来，深呼一口气，用长辈般谆谆教导的语气解释道。
“哦哦，是‘控’——为什么是‘控’？”
“这还是从日语里音译过来的词……”
“欸，日语吗？！还是叶翎你懂得多了，我这么多年不用，很多都忘光啦……”
“不，倒也不是常规的词汇，你没听过也正常……”
“内个——”
向阳抬手挥舞起灰黑色的干抹布，又宛如展示一面投降的白旗。
“所以为什么话题又转向奇怪的方向了，话说我哪里像妹控了啊……”
“嗯——就觉得，自从向阳介绍妹妹给大家认识，就总爱把妹妹牵扯进各种话题里，虽说这样也证明你很关心她啦，我也觉得你妹控没什么不好的……”
“停停停停停停停——不要一口一个妹控啦！听上去好像在骂人欸！”
“啊，这是骂人的意思吗——叶翎？！”
“……唉。”
叶翎有些疲惫的扶住脑门，翊鸣从旁靠近，嘴里念叨着。
“我说了吧，不要学到什么新词就教给夜夜，就算要教也解释清楚些。”
“行啦，就当转换心情吧，听他俩吵一吵，反倒能让我更冷静些。”
“你是说真的？”
“——啊啊啊啊我现在完全一筹莫展了。”
叶翎仰起头来，闭上眼晃了晃脑袋，开始活动颈椎。
这是翊鸣时隔多年才看到的，叶翎被问题难倒的样子。
即使学习再好，碰上学习以外的琐事，也会变得不知所措。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已经记不清了，叶翎一向做事风风火火，很难出现犹豫不决的时候。
可真要说的话……
【我想……和那个女生说话……】
“——唔！”
翊鸣捂住脑袋，童年的某段画面闪过脑海。
那时，叶翎牵起自己的手，指向教室角落的一具夜色人偶——
“——真要说的话，你不也有个弟弟嘛！那你就是弟控了没错吧！”
“我又没有到处说铭铭的事，只有你整天想着月月的嘛！”
“我才没有整天想啊，月月本来就在小学部读二年级，稍微考虑一下她将来的事有问题吗！”
“唔唔唔——不公平——大妹控——！”
“用法完全错了啦，你就当成‘大笨蛋’来用了是嘛——”
“啊呜啊呜啊呜——”
就一会儿功夫没看，向阳和夜夜又纠缠在一起，向阳捏着夜夜软乎乎的脸颊，夜夜用掌心挤兑向阳的鼻头——很难想象这两个已经初二了。
“孙向阳！又在欺负夜夜！都说了不——啊——！”
叶翎刚回过神，才注意到事态混乱，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一个不慎踢到椅子腿，和椅子一同倾倒下来。
翊鸣反应不及，没能扶住，慌乱中抓住叶翎的胳膊，却没法调整重心，只得随叶翎一同摔倒在地。
“欸——！”
“呜哇——砰！”
就这样，两人双双倒在夜夜跟前。
“——欸？！叶翎你没事吧！”
“呜哇你们——”
夜夜和向阳见此情景，连忙停止掐架，赶来跟前将二人扶起。
“咳咳——翊鸣你压到我胸口了，咳——”
“抱歉！我想把你撑起来结果，痛——手肘……还有……”
翊鸣本想将叶翎从正面托起，就算避免不了摔倒，至少也能换来些落地前的缓冲，相对的，他的手臂会受到加倍的撞击。
“不要紧吧你们！”
“没事没事，这点程度就伤到的话，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翊鸣因从小和人打架的缘故，身子骨要比叶翎这样常年静坐的女生结实很多。
“叶翎……对不起……”
“……咳，哈，你们居然这么轻易就停手了，我火急火燎的样子岂不是咳——更像个过度保护的傻瓜……”
“唔……”
夜夜将叶翎扶起来，还差点打滑。
地面刚刚拖完，水渍和消毒剂还没有干，两人如此一摔，叶翎的胸口，翊鸣的后背，都沾满了黏糊糊的液体，湿哒哒的，贴在皮肤上十分难受。
“呃……”
两人起身的瞬间，向阳不可避免地察觉到一个细节。
是翊鸣伸手护住叶翎的原因吗？
本应全部浸湿的衣服，唯有胸前还是干的，出现这样的结果就说明……
向阳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看向翊鸣。
——他默默将浸湿的背部朝向大家，不知为何，两手捂住裆部，踮了两下。
“啊这……”
翊鸣似乎更痛苦些，却硬撑着不让别人察觉。
于是，向阳决定沉默。
——谁知叶翎又伸出左手。
“说起来，我刚刚好像捏到什么……”
“——对不起各位！都是我的错！我会深刻反省的！”
不给反应的机会，向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深深鞠躬，把叶翎和端木夜吓了一激灵。
向阳抬头，微微瞥一眼角落的翊鸣。
【兄弟只能帮你到这了。】
“哇——这次居然这么爽快就承认错误……咳，所以说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啦！不要因为我们家夜夜好欺负就总是玩弄她！”
“有到用“玩弄”这个词的程度吗……”
“——只有我才可以这样做！”
“喂喂喂你这么说就过分了昂？”
“还不服气？！难道你要和我争抢对夜夜搂搂抱抱的权利吗！”
“好幼稚的想法！这是从年级第一嘴里蹦出来的话？！”
“我不管！夜夜就是我的！一直都是我保护她的！”
叶翎吵着吵着就要抱住夜夜，意识到衣服是湿的，只好抓起她的手，涨自己的气势——然而向阳无意识间的一句话，令她哑口无言。
“——哪跟哪啊，不要说得端木夜是只属于你的玩物似的，她是独立的个体，不属于任何人！”
“——？！”
“……”
气氛停滞下来。
向阳的抬手，叶翎的松手。
翊鸣的回眸，夜夜的瞳光。
——瞬息万变。
叶翎低下头去，嘴里念叨着什么，在场的人顿时紧张起来。
“啊啊啊我刚说了什么吗，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那个——其实我并不反感叶翎怎样对我的——”
“又怎么了吗，嘶——你们还真是吵吵闹闹的——”
“——夜夜！”
“咦？！”
叶翎突然大叫一声，转到端木夜身前，一把抓起她的手，用近在咫尺的距离，向这个陪伴她十年的女孩子提出问题。
“和我相处的过程中，我照顾的方式……你觉得更像妈妈，还是更像姐姐？！”
“——欸，突然问这种问题？！”
“我想知道，拜托了，我想知道！”
叶翎的眼神纯粹无暇，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呃，这个这个，我没有姐姐啊，也没有可供参考的对象，然后妈妈的话……不对——”
“——”
“其实……我没有想那么多啦，叶翎就是叶翎啊，一直以来都用你独一无二的方式保护着我，我真的——非常非常地喜欢你，感谢你——”
“……唔。”
听到端木夜毫无保留的真心话，叶翎顿时脸红起来，抿起嘴唇。
两个男生反倒成了多余的，纷纷揣起口袋，尴尬地背过身去。
“——可我也渐渐发现，这些年……不，一直以来都太依赖你了，每当你不在身边，我就会觉得自己很没用，做什么都不行……”
“……”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能更成熟些，成为一个可靠的大姐姐，变得不再需要你时刻保护……就像刚刚，我希望自己解决向阳，而不是你来制止——”
“……？”
“——听到没，她说要亲手解决你”，翊鸣小声打趣道。
“呃呵呵呵……”，向阳的苦笑掺着点敷衍，又含一丝欣慰。
很明显的口误，却很有夜夜的风格。
真在小打小闹上较真的话，向阳怕是要被翊鸣笑话一辈子了。
无视一旁男生们的窃窃私语，端木夜郑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希望有一天，能成为和叶翎对等的存在，甚至在叶翎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可以反过来保护你！”
“……”
叶翎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位姑娘，尽管厚厚的刘海遮住了半边脸，她还是能感受到其下蕴藏的力量。
她松开手，轻轻地笑了。
少女拨动黑色的长发，走出房门，看向刚刚和人许下约定的角落。
“……既不成为妈妈，也不成为姐姐，不做妈妈，也不做姐姐……”
“叶翎？”
“还没缓过来吗，一个人思考问题，大半天了都……”
“——那孩子能站在这里，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叶翎猛地转身，大声宣告她的心声，但似乎并不是对翊鸣他们说的，而是他们之外的什么看不见的存在。
那无形的存在，远在天边。
亦或是，近在心间。
“——要相信她的成长，一定没问题的！”
“……喂，叶翎？你在——”
“——我不用纠结妈妈或者姐姐的身份，但我真的好想帮她，我希望她能好好的！”
“你说织画吗，还在想她的事啊……”
“——就算维持不了多久也可以，她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伙伴，只要等到放手的那一天，一切都会圆满结束的！”
“你这家伙，到底想到多远的未来去了……”
“——所以现在，各位！虽说挺突然的，我们广播社——要迎接一个新邻居了！”
“……”
“该不会真是……”
“从今往后，我们楼上会有一个叫乐正织画的小姑娘，时不时来练习钢琴，在不影响彼此练习的前提下，让我们以热情的姿态欢迎她的到来，邀请她来我们这作客吧！”
“？？？？？”
“嗯？？什么？谁？”
“……？”
叶翎恢复了往日的笑容，朝大家比起大拇指。
这已经是第几次被牵着鼻子走了呢，翊鸣已经数不过来了，唯一确定的是，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们作为新生广播社的成员，在不远的将来还会遇到更多人，发生更多事，好的或者坏的。
时光的车轮从不会停止转动，他们只需扶持彼此，用一如既往的态度，去迎接充满陌生亦充满精彩的未来即可。
——于是接下来，他们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将活动据点里里外外的打扫整理了一遍，中午尝试点了叶翎人生中的第一次外卖，然后是无休止的头脑风暴，就今后的活动方针和广播内容展开激烈的争吵。
直到热情平息，男生们便借熟悉操作之名，玩起了电脑内置的单机游戏，女生们借翻阅参考资料之名，看起了遗留在书架上的言情小说，不觉间日落西山，忙碌且充实的一天就算安稳度过了。
好在刚开学不久，老师留的作业不多，他们有更多时间思考今后的社团活动和学习安排。
只是从初见那天以来，过了好长时间，早已准备迎接新客的四人，迟迟没有等来楼上响起的钢琴声。
究竟何时才能再见面呢，叶翎偶尔会想这样的问题，但她似乎也不那么急着要和小织画见面了。
想走的人一定会离开，该来的人终究会到来。
如此想着，第一条广播的灵感也随之产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