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老来多忘事115(2 / 2)

“没关系啦,阿竹不记得,我记得就好,我不会把阿竹给弄丢了的。”

老人紧握着姑娘的手。

他回到家里,要给那姑娘画像,姑娘拗不过他,只好说让她先去换身好看的衣裳。

“不用,言儿这样就好。”

老人画了很久,从白天画到天黑。那姑娘就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天。画成时,他满意地将画纸展开晾干。但竹山依旧看不清那画上人的模样。

老人说,他绝不会把夫人给忘了。

竹山竭尽全力想看清那个姑娘的脸,可依旧徒劳。待到他醒来时,就连梦中所见也模糊不清了。

而眼前还是那个医馆的陌生女子。他一醒,那姑娘就搭上脉,问他可还有哪里感觉不适。

“还好,只是有些头晕。”竹山撑着身子坐起来。“姑娘也是大夫?”

她笑了笑:“不算什么正经大夫,只是跟在我夫君身边粗学了几年罢了。”

旁边的药童插话道:“您可真够谦逊的,您若还不算正经大夫,咱这医馆可就没有正经大夫了,不对,全天下都没有正经大夫了。”

姑娘呲了那小药童一声,小药童又躲回药柜那分拣药材去了。

这医馆其实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这里的人都很好,那看起来有点凶的彪形大汉也只是个憨厚的农家汉子。

竹山寻不着妻子,也不知家在何方。姑娘便提议让他暂时住到她家去,他连连拒绝,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若是让她妻子见了,定要误会的。

“你夫人总不可能舍得你流浪街头居无定所吧。”

半推半就的,他还是跟着那姑娘去了,走到一个路口的时候,拐角种着一丛竹子,他脑海里突兀地出现一个声音:“到竹子这里拐弯,然后前面就是家门啦。”

他下意识地跟着竹子拐弯,前面果然有一个小院。

真奇怪,那声音是谁的,他怎么就是想不起来。

姑娘的家虽然朴素,但胜在雅致,又很干净,可却只有一间卧房。姑娘看他为难,就笑着说其实还有一间卧房,她睡那边就好。

竹山将信将疑,思绪也混沌起来。夜半醒来时,枕边无人,他下意识地起身去寻妻子。推开房门,院中却只有一个陌生女子坐在石桌边,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你怎么醒了?”她问。

“你是谁,怎会在我家中?”他问。

女子哑然失笑。“你倒是记起来这是家了……我啊,我是你夫人请来的保镖,特意来照看你安全的。”

说来也奇怪,等到白天的时候,那个保镖就不见了,言儿则突然出现在家里,站在灶台前对着一本厚厚的菜谱琢磨:“奇怪……我明明是按照书上写的量放的啊,怎么味道这么怪,难道放错了?”

竹山最不放心她在灶台上折腾,赶忙跑过去,果然在她对着菜谱念叨的这一会,菜都粘锅了,焦糊的黑烟都飘了出来。“言儿把肉切了就好了,锅我来照看。”

他好不容易把那一锅糊菜拯救回来,正要装盘,突然想起,昨天不是言儿的生辰么,他……他昨天…怎么来着?在思索间,锅里的菜都滑到了桌子上,他还浑然不觉。

“阿竹!”李微言把那铁锅拿开,又把竹山往后推了推,免得他被油烫伤。

竹山也不知怎么的,自此李微言生辰那天后,她就寸步不离,但有时候跟在身后的又不是她,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女子。

“你是谁?我夫人呢?”

“哦,她刚刚飞走去打妖怪了,换我来值班盯你。”

真奇怪,竹山觉得自己连这个问句都不是第一次问。

渐渐的,李微言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等到后来,几乎再也不出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替代了她的位置,竹山无数次地质问那个陌生的女人,他的夫人哪去了。

他起初只是对那女子冷漠,他有洁癖,那女子碰过的东西他都要擦拭一遍,那女子一靠近,他便退避三舍,请她自重。

但逐渐的,他变得易怒,焦躁,歇斯底里。

言儿是不是厌弃了他,离他而去了。他摔打着手边一切的东西,愤怒地质问眼前的陌生人。

他抓起镜子摔到地上,镜子被摔得七零八落,陌生女人紧张地去拾地上的碎片,竹山走过去,却愕然发现,地上碎片中映出了自己一张苍老的脸。

他惊惶地摸着自己的脸,干枯的皮肤和纵横的皱纹,他怎么会这么老了?

竹山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很陌生,他很不安,而且恐惧。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一张越来越褪色的白纸。

不,不行,只有一个人他怎样也不能忘记。他开始试图把脑子里那个人的模样画出来,但是他想不起来,连模糊的身影都记不清,他甚至连笔都拿不起来了。他记起自己曾画过,于是他翻箱倒柜地想把那副画像找出来。

家里被他翻得一团乱,但是没有找到。他揪着那个陌生人的领子问她是不是把画藏起来了。

但还好,他找到一个漆盒,里面放着他与妻子的结发,还有满满的小信。他安静下来,开始去拆那些信。

“吾夫竹山:

见字如面

写信之事本是我的主意,只是我不擅写信,思来想去难以落笔

今晨起床,见天色甚好,觉得甚是爱你

妻李微言”

但是其实只有第一封信老老实实地按书信的格式来写了。

『今日北城那个大小姐的眼神对你图谋不轨,我看了不喜欢。夫君是我一人的夫君,不准旁人惦记。』

『听说张北镇的糖糕很是闻名,当然并不是我想吃。是小乞丐跟我说他想尝尝的,并不是我想吃。听说连家铺子的最正宗,这也是小乞丐说的,不是我说的。』

『昨日回来晚了些,看见天上群星甚美,想着摘几颗下来给夫君,但又怕被同僚追打。于是想来想去只有我那颗星星能给你,可我那颗太远了,平时都看不着,实在可惜。』

他痴痴地翻着书信,又傻笑起来。

自那之后,他就时时把那漆盒抱在怀里,不让别人碰。但好在他抱着漆盒的时候很安静,那漆盒好像是他丢失的心一般,只要抱着漆盒他就变回了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竹先生。他会谦逊地跟那个照顾了他许久的陌生女人道歉,觉得之前是他过分了。

当然,这礼貌很是疏离。

不过有时候他会忘了他抱的是个漆盒,他会以为自己怀里抱了一只狐狸。

他抱着漆盒,日日等着他的妻子回来。

“我的妻子,是天上的神仙,听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或许是她有事耽搁了。你应该不知道,天上的事情总是很多的……”

那个陌生女子也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听他讲他的妻子是多好多可爱的女子,他是如何认识他妻子的。

“别人都不知道,我的言儿还是狐仙呢,她的狐狸耳朵很是可爱,捏起来也很软和。但是若是别人也想捏,就会挨她的打。”

“我好想她啊,你知道吗?她的眼睛很好看的,亮晶晶的,别人都比不上。你若是见过她就一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样。”

“我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不过,不过我还记得言儿,这就很好。”

“她不会一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的。她最后肯定会回来,就跟以前一样。可她回来,若是看见我这么老了,会不会觉得难看……”

竹山絮絮叨叨了好半天,才发现身边的人不知为何流泪。他有些手足无措,她是嫌自己太啰嗦了吗?

竹山不太明白。

但他还是一直等着妻子回来。

一直等。

等到秋叶枯黄,

再等到冬雪都落下。

他本就体寒,又执拗地偏要在外边等,谁劝都不听。

一不注意的功夫,他就跟着雪地上的小梅花脚印跑出了家门。等到众人慌忙找到他的时候,他卧在雪地里抱着一只几乎要冻僵的小狗,他雪白的头发落在雪上,就好像融为了一体似的。

那个一直照顾他的女子唯一一次发怒斥责了他。

他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却还执拗地要找他的“狐狸”,但是他病得起不来。也许是在半夜,他感到有个软乎乎毛茸茸的小东西钻进他的被子,小小的脑袋搭在他的胳膊上。

他觉得脑袋愈来愈沉,但等到早上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清明起来,烧也退了。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趴到地上,从床底抽出了一条盒子,里面沉睡着一卷画轴。

他兴冲冲地把画轴展开,这正是他找了许久的画像。是他的妻子,他流着泪抚摸着画中人的脸庞,脸上难得地显出笑意:“言儿……原来长这个样子呀……”

他正要把画轴小心地卷起来,却眼前一黑闷倒了过去。再醒来时,他躺在床上,四肢已经动弹不得了,连说话都费力气。

“言儿…她有没有回来……?”

床前的姑娘轻声答道:“我回来了。”

“你又哄骗我,她还没有回来……我…我不怪她迟的……是我的时间…不够……”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渐渐地,没了声息。他还是没有等到他的妻子回来。

大雪下了一夜,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后来呢?后来那个李方士怎么样了?”村头的几个小毛孩蹲在路口,认真地听着面前这个人讲故事。

讲故事的姑娘额上束着一根红绳,挎着一个药箱,正要再往下讲。旁边突然跑来一个农妇,火急火燎地喊着:“李大夫,李大夫!我家娃儿一直打摆子,您给救救命!”

年轻的姑娘挎起药箱,连忙起身要去那农妇家。

孩子们不满地叫道:“你还没说那方士怎么样了呢!”

她随手抓了一把糖丢过去,笑道:“下次,下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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