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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眨眨眼,在这一瞬间,他只是惊诧地望着眼前这张美丽的面孔。从窗口注入的阳光照射在这张浸润着汗水的脸上,让它泛起闪亮的光彩。他几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和贝特丝正在跳的复杂舞步是什么,但他总是能在绊倒贝特丝之前找回平衡。这些舞步仿佛是他天生就会的,就像那些记忆一样,这支舞蹈是属于他的。他不知道这些是他借来的还是偷来的,但它们和那些他真正经历过的事实毫无间隙地交织在一起。他如果不认真思考,已经无法将它们分开了。

他向贝特丝说的那些关于伤疤的话是真的,他是因为缺乏信息才被吊起来的。他曾经两次像傻瓜一样走进一件特法器,那时他完全是个乡下白痴,以为走进那里就像走过一片草地那么简单。好吧,确实是那么简单没错,但这种愚行的结果只是让他更加不信任所有与至上力有关的事情。他在第一次走进特法器时得知,他命中注定将要死亡,并且重生,还有其他许多他完全不想听到的事情。而那些事情又让他第二次走进一件特法器,这次,他被一根绳子紧紧地勒住脖子。

一系列复杂的舞步,每一步都是那么巧妙而又必要,每一步都会造成他想象不到的效果。他发现自己一直落入这种舞蹈的陷阱。如果那时不是兰德切断绳子救了他,他就死定了。他开始第一百次向自己许下一个承诺——从现在开始,他要看清自己迈出的每一步,绝不会再不假思索地跳进什么地方。

实际上,他在那一天得到的不仅是伤疤,还有挂在胸前的银狐狸头。狐狸的两只眼睛各有一半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让它们看上去很像是古代两仪师的徽记。有时候,他想到这枚徽章就会拼命地大笑,一直笑到自己肋侧发痛。他不信任所有两仪师,所以他甚至在洗澡和睡觉时也会将这样东西挂在脖子上。这个世界是个有趣的地方——总是那么奇特而有趣。

他的另一项收获就是信息,即使那不是他想要的信息。一片片其他人的人生现在塞满了他的脑袋,成千上万的残片,有时只是几小时的场景,有时却是绵延数年的回忆。优雅的宫廷和血腥的杀戮跨越了千年以上,从兽魔人战争以前很久一直到亚图·鹰翼崛起的最后一战,这些都是他的,跟他的没两样。

拿勒辛、代瑞德、塔曼尼,还有其他桌旁的酒客都在随音乐打着拍子,他们都是红手队的成员,都在为他们跳舞的指挥官鼓掌。光明啊,“红手队”这个名字只会让麦特的肠胃抽搐不已,这个名字原先属于传说中一支英雄部队,他们誓死保卫曼埃瑟兰,直至战斗到最后一刻。而现在这些站在红手队旗帜下的步兵和骑兵,绝不会想到他们也会有传说中那样的结局。黛芬夫人同样在打拍子,其余的女侍也都停下脚步,朝这里望过来。

正是因为那些陌生的记忆,这支红手队才会追随麦特,不过他们一直都以为那是麦特自己的能力。麦特的优势在于他的脑海里储存着许多战斗和战役,即使一百个男人也不可能经历这么多战火。不管他那时是属于胜利的一方,还是失败的一方,他都清楚地记得那些战争是如何胜利和失败的。只需要一点智慧,就能运用它们,让他率领的部队获得胜利。至少迄今为止都还是这样——当他找不到办法逃避战争的时候。不止一次,他希望能把这些记忆赶出脑海,没有它们,他就不会待在这里,指挥将近六千名士兵。每天还有更多人投入他的旗下。他要率领他们向南进军,前去指挥一场该死的侵略战争,而他的目标是占领被该死的弃光魔使控制的一个该死的国家。他不是英雄,也不想成为英雄。英雄有一个坏习惯,总是喜欢自寻死路,当你是英雄的时候,别人会扔给你一根肉骨头,就把你丢到墙角去,然后你要等到可以再次去狩猎的时候,再去为另一根肉骨头而拼命。当然,这也是士兵们的命运。

不过,若没有这些记忆,他就不能让六千名士兵环绕在他身旁,那样他将只是个被和转生真龙捆缚在一起的时轴,一个为弃光魔使所知的、赤裸裸的目标。一些弃光魔使显然对麦特·考索恩这个人相当了解。沐瑞曾经说过,他是非常重要的,也许兰德需要他和佩林两个人才能赢得最后战争。如果沐瑞是对的,他就只能去做他必须做的事。他会的,他必须让自己接受这点,但他不打算成为该死的英雄。如果他能想到该怎样去对付那只该死的瓦力尔号角……他为沐瑞的灵魂稍稍祈祷一下,他希望沐瑞会是错的。

他和贝特丝最后一次舞到了空地的末端。当他止住脚步的时候,女孩瘫软在他的怀里,欢笑不已:“哦,这真是太奇妙了。我觉得仿佛正在一座王宫中跳舞。我们能再来一次吗?哦,我们能吗?能不能?”黛芬夫人鼓了一会儿掌,才发现女侍们全都呆立在原地,她立刻挥动着手,仿佛赶鸡一样驱赶她们各自去做事。

“‘九月之女’和你有关吗?”这句话突然从麦特口中吐了出来,这是他从特法器里得到的信息。他设想过许多和九月之女见面的地方——光明啊,还是让那个时刻晚点来吧——却从没想过会在一个挤满了难民和士兵的小镇旅店里,将一名女侍看成九月之女。但又有谁能知道预言会如何实现?那确实是预言,某种形式的预言,虽然他并不十分明白它的意思——死亡并重生,与九月之女结婚,放弃世界之光的一半,以拯救世界。毕竟,当他挂在那根绳子上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如果那段预言所指的是这个,其余的也都将一一实现。这是他无法逃避的。

“九月之女?”贝特丝有些喘不过气,但这并没有让她降低说话的速度,“那是一家旅店吗?酒馆?在玛尔隆没有这个地方,也许是在河对岸的亚林吉尔?我从没去过——”

麦特将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没关系。让我们再跳一支舞吧!”这次是乡村舞蹈,是他在这里学会的舞蹈,这次他用到的只有他自己的记忆。但是,他现在必须努力分辨才能认清哪些到底是他真正的记忆了。

一阵清喉咙的声音让麦特回头瞥了一眼,叹了口气——艾德隆正站在门口,剑带后面别着铁手套,手臂下夹着头盔。这名年轻的提尔贵族曾经是一名粉红脸颊的肥胖男人,只知道和麦特在提尔之岩里玩牌,但离乡北行以来,现在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黑色,看上去比原来坚毅许多。他的宽边头盔上也没了羽毛,裂纹和凹陷破坏了胸甲上精美的镏金花纹,外衣的灯笼袖是黑底色上绣着蓝色的条纹,也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

“你告诉过我,要在这个小时提醒你该巡查了,”艾德隆将拳头挡在嘴前,咳嗽了一声,故意装作没看见贝特丝,“不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晚点再来。”

“我现在就去。”麦特对他说。每天例行的巡查是很重要的,因为每天都可能发生一些需要及时察觉的事情。这是那些记忆告诉他的,他现在已经在这些方面信任它们了。如果他无法摆脱这些工作,他就应该把它们做好,也许把它们做好才能让他继续活下去。而且,贝特丝已经离开他的怀抱,正用围裙擦拭着脸上的汗水,梳理散乱的头发,刚才那种欢欣与兴奋已经从她的脸上退去了。这没关系,她会记得他的。和一个女人跳舞,麦特得意地想,她差不多就是你的了。

“把这个给那些乐手。”麦特一边对贝特丝说着,一边将三枚金币塞进她的手里。不管那些乐手演奏得多么糟糕,至少他们让他暂时忘却了玛尔隆和即将到来的未来,而且,女人们总是喜欢慷慨的人。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麦特鞠了个躬,就差没吻贝特丝的手了。然后他说道:“再晚一些吧,贝特丝,我回来的时候,我们再跳舞。”

让麦特感到惊讶的是,贝特丝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鼻子底下来回摇晃着,又带着劝诫的神情向他摇了摇头,仿佛已经完全将他看透。是啊,他从没自以为能搞懂女人。

他将帽子扣在头上,从门边拿起黑杆长矛。这是他第二次进入特法器时得到的另一件礼物,它的黑色长杆上雕刻着用古语写成的铭文,如同短剑般的古怪矛锋上刻着两只乌鸦。

“今天我们从喝酒的地方开始。”他对艾德隆说。他们迈步走进了正午的炎热和玛尔隆的混乱中。

这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小镇,但也比他离开两河前所看到的任何村镇都要大上五十倍,实际上,这里应该是一个过度膨胀的村子。镇里的砖石房屋很少有超过一层的建筑,只有几家旅店有三层高。木板或茅草屋顶的房子与石板或瓦片屋顶的房子一样多。结实泥土路的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行人,其中主要是凯瑞安人和安多人。虽然这里位于艾瑞尼河凯瑞安的这一侧,但玛尔隆现在不属于任何国家,它成为这两个国家之间的缓冲地带,来自几个不同国家的人都居住在这里,或者从此经过。自从麦特到这里以后,这里甚至来了三四名两仪师。即使麦特戴着那枚徽章,他仍然选择尽量远离她们——不需要在这时候自找麻烦,而那些两仪师也都像她们来的时候一样迅速地离开了。在重要的事情上,他的运气一向很好。至今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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