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岁造1(1 / 2)

德顺二十二年冬末,林家承接下织染局明年的岁造。

隔日林家就要开宴张灯,都等不到在京师的几个儿女归府庆祝。不过林城平特意拨了明瓦船,遣人去接在河下游玩的二小姐。

河下离淮安府城不算远,倒是路上被商船耽误了些时辰,是以万家灯火俱亮,林月回才到府前。

她从油壁香车下来时,门口放报旺鞭的小厮刚歇,碎纸满地,风生白雾。

厅堂前门悬彩绣,地衬花毡绣毯,长廊挂上从滇中运来的料丝灯,似如星河倒注。她稍端量了一会儿,守门的婢子过来拢起月油单绢暖帘。

林月回进了屋子,里头黄铜火盆中兽炭烧得正旺,自不如外面凛冽。

她解下身上披的姑绒斗篷递给婢女,露出上身穿的油绿云锻绵袄,下着一条白细花松陵裙子,显得轻纨淡弱。

细看脸,非寻常稔色,明妆俨雅。

她让丹绛在外头等着,穿行过落地花罩,才挨到抹绿珠帘,旁边伫候的婢女撩起帘子,另有人往里面通传。

林家规矩不多,但吃饭向来是分席的,往常都是曾祖母在上首单坐一桌,祖母和爹娘对席,哥嫂坐左,姐姐坐右,她坐最下首。

不过她娘带着姐姐去京师本家了,祖母礼佛,很少会出现在宴席上,大嫂也不在,堂上只零星坐着三人。

林月回进去先行了个万福礼,绣带垂金,仙珮轻摇。

主桌靠在软枕上的老太君摆手,“禧姐儿坐船也累了,先坐。”

林月回小字冬禧,家里人爱叫她禧姐儿,少有唤大名的时候。

她应下曾祖母的话,一一喊了人后落座。随即婢子用檀木盘端上几碗小菜,白玉碗盘盛放,温而不烫。

一小碟豉汁鹅,一碗虾腐,一碟羊肚菜,一小碗淮山鸭羹,并小盏无锡白米煮的饭,加一碟鸡丝鸽团。

林月回只留了淮山鸭羹,瞧着还算清口,其余让婢子端出去给侍女丹绛垫肚子。

林城平喝了点酒,平日里文人雅气,话不多,难得高兴,面上带笑道:“再去给禧姐儿端盏炖好的牛乳来。”

又转过头问,“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到?”

“碰上席家的船往清江浦赶,十数艘大船,占着河道,不给船过。我见他们从河下运了好多楠木、松木和杉木,想必明年额造船数吃紧。”

林月回语气淡淡,抿了口牛乳。这牛乳先炖,再倒进银水火炉里,添点炭烧,炉里水沸撤小火,牛乳只温不烫,她好这口。

林城平皱眉,“席家这威风,真是煞人,不过承做五十艘遮洋船罢了,倒叫天底下都容不得他们家了。”

平日里这话他是不会说的,嘴风很严,今日叫这点黄汤灌了,一时口不择言。

老太君干咳一声,面色威严,“慎言!不要落人口舌。”

转口又说:“既禧姐儿到府了,我也乏了,你们父子几个先吃着。”

老太君起身,两个婢子搀扶着她。她年已至八十五,十足的高寿。两鬓霜白,步伐老迈,但难得还精神矍铄。

等老太君走后,几人也没再说席家这档子事,免得平白倒了胃口。

淮安府城山阳县有四望族,漕船席家、酿酒齐家、盐商孟家,以及最近几年才跻身进望族里的丝织林家。

林家本来是在京师里当官的,后因为种种原因,分成一脉两枝,本家当官,旁支行商。

从京师迁回到祖籍淮安府的几十年,一直汲汲为营,丝织才有了点起色。和其他三家的底蕴还不能比,尤其是林家不跟其他三家结姻亲。另外两家倒还算好,只有席家怀恨在心,隔三差五便要寻事。

林家根基不稳,林城平便想往皇商上靠,走织染局的路子,可那里头的大使和副使都是一群只认银子做爹娘的。

两年下来,投了许多雪花银打点,才给了个机会。凭借他们林家的绣样,挤掉鲁家拿下今年的岁造。

所以林城平喜不自禁,才会开了坛平日不喝的建昌红酒,醉醺醺地还要抓着长子林瑞的手,叫他多对自家上点心。

自家四个儿女,他常说,儿女不可相比,是寒木春华,各有各的造化。

双生哥俩好,长子喜武次子喜文,自是文武双全。两个姐儿更好,长女端庄娴雅,词句出众,事事贴心。

但最得他欢心的是幺女,百伶百俐,颇有林下风致,当为君子儒。

要是,要是幺女是个男子,他就不用再愁这份家业日后该如何,可惜摊上了空有武力的长子。

想到这,林城平对林瑞横挑鼻子竖挑眼,拉扯他的衣衫叫他务必多上心。林瑞人高大壮实,被他爹教训也不敢动,只能冲林月回挤眉弄眼。

“爹,”林月回勉强吃完一小碗淮山鸭羹,漱完口,边拿通花手帕擦嘴边道:“织染局可有给了文书?”

“给了的,给了的,”提到这份文书,林城平的酒意猛然消散,从怀里小心妥帖地将那份盖着织染局戳印的文书拿出来。

文书不大,他凑到六角山水台灯前,招呼两人过来看。林城平有一点好,无论大小事,并不避讳女儿知晓。

不过三个人凑在一起看,头都要撞上了,愣是一点光没透进来。

林城平瞥了一眼长得跟头熊似的大儿,伸手推开他的脑袋,颇为嫌弃地道:“你头大得如桶,离远点,挡着禧姐儿看文书了。”

林瑞很憋屈,特别憋屈,昨日他爹还夸他这个脑袋长得好,跟蹴鞠一样圆润,能招财进宝,现在就变成桶了。

这心思实在是难猜!

“这文书写得倒细致,”林月回逐字逐句看过去,这岁造是五千件棉袄子,以待四夷朝拜时恩赏,文书要求就三点。

上面写明:其一,袄子一半要用嘉定州所产的扣布,此布光滑而质地厚,结实耐用,一半要松江府的标布,大小尺寸皆有定数。

其二,绣法要林家的苏绣,绣样得大气喜庆。

最后一点是,务必要用当年的新棉,每件袄所用棉需一斤以上,为期一年,于明年秋十一月上交,不得违期。

“布匹我已经让底下人去采买了,绣样织染局自个儿选了十来个,只剩下新棉,还得等来年秋朝,让花行去收。”

林城平觉得这岁造想必是十拿九稳,只要让底下人铆足了劲,各方面都稳妥点。

毕竟这批岁造的腰封,都得写他们林家丝坊的,奖赏不知有没有,但到时候问责是实打实落到他们头上的。

与林城平的切实欢喜不同,林月回总是很谨慎。她想得多,但不好扫了老爹的兴致,索性按下不表。

岁末确实不太平,到处闹哄哄的,席家运送木料的漕船时常堵在河道口。林家遣了人去松江府采买标布的三吴浪船,在码头被堵得寸步难行,横竖不让他们过。

来报信的人寻不到林城平,见着林瑞便一股脑就把事情给交代了。

林瑞本来就是空有一身蛮力,只长个子,不长脑子。他当即怒气从心底起,吭哧火燎地往那码头走,那几步走得可谓是雄赳赳,气昂昂。

一去两个时辰,回来时他用袖子遮住脸,姿态扭扭捏捏。也不肯从大门走,撇了小厮一个人从后门溜进去,疾趋到林月回住的游月楼外。

守门的两个婆子看他遮着袖,还以为是哪个生面孔不守规矩,差点要将他给推倒,叫外头的小厮过来扭送出去。

见了脸才惊呼,忙去禀告大丫环丹绛。

林月回听见丹绛的喊声,正写完一篇大字,收了笔搁在青玉潮水笔架上,撩起豆绿锦花软帘出来。

到厅堂后,她抬眼便见林瑞脸上乌青斑斑,额头发红发肿,再细看,衣裳都叫扯破了,裂了数道口子。

她急走几步,黛眉长敛,“大哥你这是去寻人斗架了?”,转头吩咐,“丹绛,你去拿些药来,再请张郎中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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