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次相遇1(1 / 2)
晋江文学城/南山客卿
二〇〇二年初夏。
连续几日阴雨绵绵,何煜是踩着好天气来的。
他坐在拖拉机的车斗里,背着小书包,怀里抱着一个卡通图案的蓝色行李箱。
通往村里的土路高低不平,拖拉机费力地向前奔跑,发出‘突突突’的轰鸣声。
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像一个哮喘发作的歌唱家,气息凌乱,音调不准。
车头冒出的黑烟顺风吹来,何煜赶紧把脸埋进臂弯。
刘燕见状,把单薄的碎花褂子盖在他头上。
须臾,路面平坦许多,‘歌唱家’闲庭散步,黑烟随风而逝。
何煜伸手扯下褂子,扭过头,小眉头皱起,“姥姥,还有多久才到?”说着把褂子还给她。
刘燕接过褂子,随意地拿在手里,啊了声,拖拉机声音太大,没听清。
何煜不得不大声重复一遍。
“快了,还有几分钟。”坐在刘燕身侧的曹培洪回答道。
何煜抬眸与他对视,在他温和的笑容和慈爱的眼神中,别扭地转回头,眨巴着眼,目视前方。
这两位年近七十岁的老人,是他的姥姥姥爷。
在他的印象里,自己是第一次见他们。
不过他们说,上一次见面,是他两岁的时候。
七岁的何煜无法回想起自己两岁时的模样,小脑袋里也容不下当时的画面。
几分钟后,拖拉机停在路边,曹培洪先下车,伸手要去抱何煜。
何煜犹豫了两秒,张开手臂。
双脚稳稳落地后,刘燕也下了车,顺手把行李箱搬下来,放在满是灰尘的土地上。
原本干净的箱子,被沾上一层薄灰。
何煜低头看着,不高兴地撅起嘴。
刘燕冲着开拖拉机的中年男人,扬声笑说:“行了行了,都下来了。”
中年男人偏头,笑容憨厚,“叔婶,你们慢点啊。”拖拉机继续朝前驶去。
烦躁的突突声越来越远,随着箱子离开地面,何煜的表情才逐渐放松。
他提了提书包带,走在刘燕和曹培洪中间。
一进村就听见了狗叫声,那条四脚朝地的大黄狗,目测背脊快到他胸膛了。
它龇牙咧嘴地叫唤,脖子上没有栓狗绳。
何煜惊恐地瞪大眼,汗毛倒竖,下意识拽住曹培洪的衣角。
曹培洪朝那条大黄狗摆手,厉声喝道:“去去去。”
大黄狗竟然奇迹般地转身跑了,何煜松了口气,顿觉神奇。
刘燕笑说:“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狗,看家护院的,不咬人,等你以后跟它们熟了,它们还会听你话呢。”
何煜脱口而出,“你们家也养狗了吗?”
闻言,刘燕和曹培洪对视一眼,笑了笑,“我们家没养,你要是喜欢,可以抱一条来养。”
村里狗多,一窝都生好几个,哪家的母狗要是生了,也会问问左邻右舍要不要。
如果不要,会把小狗崽扔进河里,不怕麻烦的话,就拎上街卖,不过价格很低廉,也不好卖。
这里没有绝育,家里养不了那么多条狗,大部分只会养一条,极少数会养两三条。
何煜听罢,摇了摇头。
以前倒是觉得小狗挺可爱,但经刚才那么一吓,陡生出几分惧意。
曹家村从东到西有四五十户,刘燕和曹培洪住在中间的位置。
锈迹斑斑的大铁门被推开,何煜垂眸看着门下方朽坏的铁皮,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曹培洪拎着行李箱,率先进屋。
何煜紧张地握了握拳头,站在门口深吸了口气,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
没有细究这味道的来源,他抬步,踏入他以后的新家。
刘燕已经拿着铁锨在铲院内的鸡屎,这股臭味并不难寻,进门左手边就有一个用红砖搭建的鸡架。
上面盖着一层石棉瓦,瓦上还晒着两双未干的鞋子。
鸡架正对面是用石棉瓦做顶,搭建的粮仓。
粮仓旁边是一间小瓦房,顶上冒出一节烟囱。
何煜慢步往里走,开裂的水泥地被打扫得很干净,院墙外有一棵榆树,在靠近鸡架的位置。
枝繁叶茂的大树伸长了手臂,在墙角画出一片阴影。
随风抖动出零星的落叶,安静地铺散在地,又被刘燕拿着竹制的大扫帚清理走。
曹培洪放完行李箱,就钻进厨房做午饭。
刘燕放下扫帚,站在两步远的地方,笑着说:“小煜,别站着了,快进屋。”
她的模样略显拘谨,虽然面带微笑,但看起来像是比何煜还要紧张。
兴许是何煜一路上的疏离,让她不太敢做出什么亲昵的举动,只能收着热情,不想把人吓到。
何煜站在院子中央,看了眼墙头上反光的玻璃碎片。
刘燕看他的眼神,好似觉得他比这些玻璃还要碎得厉害。
何煜僵硬地笑了笑,哦了声,低头朝堂屋走。
刘燕轻呼了口气,吸吸鼻子,抬臂擦了擦湿润的眼眶,曹培洪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门口小声催促,“还不快点进去看看。”
刘燕忙不迭点头,跟着何煜进屋。
瓦房内彷佛是一块天然宝地,包裹住凉气,何煜站在堂屋,觉得一阵舒爽。
堂屋中央有一张方形木桌,左右各摆放着一张条凳,右边墙上挂着一幅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
十字绣下面是四个叠在一起的红色塑料凳,看起来有些旧。
有一张充满年代感的大长桌靠着最里面的墙,足足有一面墙长,比何煜要高,他仰着头才能看见桌上放的东西。
一张醒目的黑白照片摆放在桌子的正中央,照片上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小煜。”刘燕的呼唤声惊扰了他的思绪。
何煜没应声,而是转身去翻放在一旁的行李箱,拿出一张年轻女人的黑白照片。
两只手握得很紧,径直往里走,踮起脚,想把照片放在那张照片旁边。
刘燕快步走去,接过他手里的活,照片稳稳当当地摆放在桌上。
何煜定定地看着,他的眉眼与照片上的女人极其相似。
“走吧,我带你去卧室。”
刘燕忍不住扶着他的小肩膀,带着他转身往前走,推开一扇吱呀响的旧木门。
堂屋的左右两边各一间卧室,刘燕和曹培洪住右边,何煜则住左边。
一米五的木床放在卧室的中央,床上铺着干净的小碎花床单,跟牡丹花枕巾明显不是一套的。
床上还放着一条大红色绒毯,横着叠了一道,整齐到没有一点褶皱。
这些拼凑的东西杂糅在一起,莫名的和谐,又带着一丝温暖。
大衣柜在床尾,床的里侧有一台老式落地电风扇。
整个房间只有一扇窗户,朝着院子,透过玻璃能看见摇曳的榆树枝,还有刚生完鸡蛋跳下鸡架的老母鸡。
一张崭新的书桌靠窗摆放,淡黄色的木头散发着新木材的味道,并不好闻,但能接受。
刘燕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笑着解释:“这张书桌是你姥爷找村里的木匠新打的,窗户开开通通风,散几天就没味道了。”
何煜点了点头,视线在屋内环绕了一圈。
这个空档,刘燕把行李箱拿进来,准备给他收拾收拾。
“我自己来吧。”何煜伸手阻止。
刘燕也没勉强,“行,我去给你姥爷搭把手,一会儿就吃饭。”说完,转身出去了。
何煜把门关上,插上插销。
这里于他而言,毫无亲切感。
他像是一个无奈卷入陌生地方的幼兽,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陌生的一切。
他得在这里存活,生长。
漫长的途中,他有无数次想闹着回家,可他心里又很清楚,他已经无家可归。
一路上强忍着的眼泪,在此刻落了下来。
他粗鲁地用手背去擦拭,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他得乖。
连吃饭的时候都不敢夹菜。
刘燕给他夹红烧肉,曹培洪给他夹番茄炒蛋,光夹鸡蛋。
还有一盘豆角炒肉丝,和一碗紫菜鸡蛋汤。
他的碗瞬间就被这些看着很可口的菜淹没,“够了够了。”
他急忙叫停,心里估摸着自己的饭量,能吃下一半就算他了不起了。
又默叹:今天可能会被撑死,如果我剩饭了,会被打吗?
他不知道,也不敢贸然‘涉险’。
曹培洪给他夹了一筷子肉丝,“多吃点,以后想吃什么直接跟我说,或者跟你姥姥说也行,这地方虽然比不上城里,但菜还是不缺的。”
刘燕盛了碗汤放在他旁边晾着,笑说:“我们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咸了淡了的,吃不惯你就直接说,我跟你姥爷改改厨艺。”
何煜夹起一块鸡蛋塞进嘴里,金灿灿的鸡蛋裹着番茄的汁,很可口。
“好吃的。”他实话实说,饭菜的确很合胃口。
曹培洪和刘燕笑了笑。
碗里的菜吃得差不多了,他遇到了一个难题。
看着肥瘦相连的肉块,不禁头疼起来。
他不吃肥肉。
于是,他把瘦肉咬掉吃了,余光悄悄去看曹培洪和刘燕,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肥肉往米饭底下塞。
他想:我吃慢一点,趁他们不注意,再拿出去丢掉。
他暗自窃喜,又扒了一口米饭。
突然,碗里又出现一块肉。
何煜眉头轻皱,定睛一看,只有一块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