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传灯去到关家的同时,司徒烟也被王家四人绑回了赤墈。傍晚时分,他们带着司徒烟来到上埠的“十五间”风情街,这里,便是远近闻名的妓院街。

这条妓院街,有着十五所大大小小的花楼,什么天香楼、群芳楼、西厢楼等,外面看去都是清一色的骑楼商铺,但据闻里头大有乾坤,每所花楼的大门边,都站着不同的姑娘作为生招牌。像西厢楼,走的是韵乐风,在门前便设有琵琶古琴,一位纤秀的姑娘,坐在门前悠悠地弹唱着《素馨曲》;而天香楼名如其名,经过的时候一股浓香扑鼻,香中带甜,门前的姑娘丰润标致,以扇掩面,眉目含笑;群芳楼门前则有着一众姑娘,个个热情如火,跑到街上招揽生意,看到老王他们绑着司徒烟走过,这些姑娘都阴声怪气地笑道:“哟,又有新姐妹,卖谁家呀......”司徒烟没见过这等景致,不禁好奇张望,一时忘了她是来卖身的。这条街上的姑娘,每个都在耳边别着一朵花,妓院街发展以后,当地政府便发出告示,执业妓女需戴头花以资识别。司徒烟想起她与传灯小一些的时候,在院子里摘紫荆花别头上玩,为此被婶母训了一顿,现在才明白,碉城的良家妇女,都以头上别花为耻。

王家人推着她走到一家花楼门前,司徒烟抬头一看,这所花楼名叫“荟仙楼”,门面和排场都比别的花楼气派,大妈上前跟守门的人打招呼,那人便带他们绕了一圈从厨房后门进入,司徒烟这才发现荟仙楼很大,经营范围差不多占了妓院街的五分之一,跟它比起来,其他的十四所花楼,只能算是小馆。这时,一个中年胖男人从厨房后门出来,见着王家几人眉开眼笑,一看就知道相熟,阿荣说明来意后,又指了指司徒烟,胖男人眯着眼睛看了她几秒,便让王家人稍作等候,他去去就来,王家人推着司徒烟进了后厨,司徒烟看着这后厨,除了胖男人,还有三个伙夫在忙,此时晚上七点,正是赤墈酒楼最喧闹的时候,赤墈人喜食,晚市通常热闹非凡,这妓院街到了傍晚,每所花楼门上方都挂一个灯笼,表示正式开始营业,很多客人到饭点时,为了找姑娘陪吃,也会来花楼点食,所以花楼的食肆生意不会比外头的酒楼差,但出奇的是,这荟仙楼的厨房在这个点里,伙夫们却并不起劲,胖男人出去后,那三人更是能偷懒的就偷懒,而且这整个厨房里,油溢味很重,司徒烟看到墙角里有一个缸,油溢味正是从那里飘出,心想这缸油怕是历史悠久,用来做菜的话,油溢味会破坏掉所有食物的原味,她再看看几个伙夫做的菜,都是满满的一堆辣椒丝,蒜片的和姜片,淋上浓重的酱油和香料,司徒烟明白了,他们做的都是重口味的外省菜,用辣味和香料盖住了油溢味。

此时胖男人回来了,将王家人和司徒烟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很大,布局和摆饰都很洋气,靠窗的位置有一张桌子,有个卷发的女人坐在椅子上背对着他们,胖男人笑嘻嘻地道:“高老板,人带到了。”

“好,你先返出去。”高老板说着一口带偏的粤语,等胖男人关上门出去后,她转过椅子来正对着室内的几个来客,司徒烟端详着这个高老板,是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女人,生得风情万种,她以前听说过青楼的老鸨都是一些上了年纪刻薄的老女人,成天想着各种法子折磨妓女,拿她们当摇钱树,又不当人看,想象中跟王家夫人这种差不多。但这个高老板,说她是老鸨,还真不太像,她长得甚是贵气,且不说打扮时髦,就是仪态与说话时的那种自得感,也让她看起来比其他人高端一些。

这时高老板站了起来,笑着问他们:“是后面那个姑娘吗?”

老王将身后的司徒烟往前一推,说:“就是她!”

高老板上前,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司徒烟,又抓起她的手看了看,捏了捏脸上的皮肉,摸了一把腰肢,说:“这姑娘倒不像是你们养出来的......”

王夫人冷笑道:“的确不是我们养大的,是嫁过来我们家的!”

“哦,”高老板诧笑:“是儿媳咯?”

王夫人没应声,高老板瞧见王夫人头上的白花,心中了然,便不再问,王夫人顿了顿,便说:“我们入正题吧,高老板,”她抓住司徒烟的头发,一把扯过她的头,让她正对着高老板,说:“你看这货,值多少钱?”

高老板笑道:“不急,我们还没验货呢?”

王夫人说:“我儿子没碰过这货,还是干净的!”

高老板说:“干不干净你说了不算,我们验过货才算。”

这时司徒烟冷笑一声,说:“不用验了,我身子脏过,不过不是你儿子......”

王夫人一听,顿时怒不可遏,她把司徒烟重重摔地上,又用力踢了几脚,骂道:“不要脸的贱货,是不是在土匪船上干的丑事?”

司徒烟才知道那晚她搭坐的那条是土匪船,虽然土匪也向她要过路费,但他们救她上船,又送她上岸,并未伤她分毫,相比之下,那几个土匪比这些人像人多了,她忍着疼痛,硬气地说:“跟土匪比嫁到你家爽多了......”

王夫人咬牙切齿,又想上前踢打,但这次被高老板挡住,她说:“既然要卖到我这里来,打坏了的话我一分钱也不给。”王夫人听到这句,才住了手,气冲冲地说:“这货才19岁,正是最能赚钱的时候,你约摸一下,大概能给多少?”

高老板伸出四个手指,笑道:“四十。”

王夫人冷笑:“我就是把她卖到别人家当妾侍,也是能卖七十多元的。”

高老板笑道:“她若是处女,当然是这个价,但她刚也说了不是,所以不能卖个黄花闺女的价,来这之前你们应该也盘算过,花姐跟妾侍的价格落差,你是想好了才来荟仙楼的。”

司徒烟这时慢慢站了起来,王夫人看她站起来,又赌气踢她一脚,司徒烟退后一步躲过她,站到了高老板身后。

这时老王上前:“不多说了,五十。”

高老板说:“四十五。”

老王又说:“四十八!”

高老板说:“四十三。”

“成交!”老王快嘴说,但刚说完就后悔了,两个人还价说得飞快,以致老王没听清楚,以为对方说四十八,高老板看着他,笑道:“爽快。”

“废物!”王夫人气打不出一处来,用力拧了一把老王手臂,老王疼得嗷嗷叫。

高老板打开门,在走廊里喊了一声:“阿梅~”,此时一个穿着朴素的妇女出来应声,高老板便说:“带他们去账房画押。”

就这样,司徒烟以43个银元的价格,卖给了荟仙楼。那是1934年的春天,国民政府萧条时期,银元是通用货币,一些洋行里的高级职员月薪也就25元,而人口市场的买卖价格,一个妙龄的黄花闺女,能卖70个银元,但非处女就折价许多,司徒烟并非不知行情,是存心不想让王夫人多赚,她还年轻,没得过名声的好处,于是名声这玩意对于她来说就没什么用处。

王家几人领了司徒烟的卖身钱便走了,阿梅是荟仙楼的账房先生,一整套流程做下来十分利索,司徒烟以前听说过良家妇女不沾青楼事务,但看阿梅也并非花姐,是靠知识挣钱的普通人。这荟仙楼也有着一套完整的管理规矩,上有老鸨高老板,下有账房、茶房、厨师和杂役,账房由阿梅管理,而茶房则是另一个名叫甘姨的中年妇女管理,厨房便是带王家人进来的那个叫平叔的胖子掌管,而做杂役的,则是一些年轻的外省男性,碉城的人称这类男仆叫“龟公”,他们通常负责迎客、泡茶、上茶、送毛巾、打扫、准备宴席、送花姐“出差”,或是充当打手,所以荟仙楼也养了不少这类杂役。司徒烟画押后,阿梅便喊来两个杂役,吩咐他们明天一早带司徒烟去花捐公司上牌子。

那时候的娼妓,都得先去花捐公司上牌子,获得政府颁发的从业许可证,才可以营业。这类花捐公司,相当于青楼管理局,而妓女们卖淫所捐的税,也作为地方财政来源之一。司徒烟被带去荟仙楼的时候已然入夜,过了花捐公司的营业时间,所以这两杂役,先安顿她住下,待次日一早才领她去上牌。

去房间的路上,司徒烟看他们与自己年纪相当,便问他们如何称呼,高一些的那个告诉她自己叫阿泰,矮一些的那个叫阿明,司徒烟又问他们是不是湖南人,两人称是,司徒烟说:“你们高老板也是湖南人对不?”阿明说:“你怎么知道?”司徒烟便说自己是听口音听出来的,接着她又问:“厨房里的伙夫也是湖南人吧?”

阿泰说:“平叔是韶城人,顺哥和乐昌是我们柳城人,那个新来的阿坤是宁城人。”

司徒烟心想,怪不得一厨房都是辣椒,她又问:“你们这里天天都吃辣吗?”

“你话很多耶!”阿明一直没出声,此时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不好意思啊,”司徒烟赔笑道:“初来乍到,熟悉一下环境嘛。”

“应该的,应该的,”相对阿明,阿泰好说话许多,他见司徒烟生得好看,也就有问必答:“辣的当然常吃,但也会做些不辣的菜,因为有些客人也不吃辣嘛,所以才请了阿坤来,那些本地客人的菜,基本都是由他来做。”

“那我就放心了,”司徒烟笑道:“谢谢泰哥,谢谢明哥。”

阿泰送她到小房间后,不忘了说句:“明早见。”他们转过身下楼的时候,司徒烟听到阿泰悄声跟阿明说:“这个算好相与了,挺认命的,前几天来那个,把我手臂咬的,有些地方现在还没结痂......”

司徒烟关上门,看了一眼这狭小的房间,便走过去坐在床上,心里盘算着明日如何面对,又不禁想到传灯,不知她现在在哪里,安好与否。

司徒烟思念传灯的同时,传灯也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发呆,心里挂念着司徒烟,芳姨见她还未入睡,便又与她聊天,传灯不想多说自己的事,便问了一些关家的事。通过与芳姨闲聊,传灯了解到,这关家,是赤墈关氏的望族,关家少爷关山排行第七,前面有六个姐姐,皆与城中富户结亲,而少奶苏清见是宁城商户之女,她家里是做饼的,宁城各镇都有她们礼均饼家的分店,芳姨还说,少奶经常回宁城娘家,每次回来都要给她们带几盒点心,她家的丽蓉酥真是一绝。

传灯心想,她应该是刚好撞见省亲归程的苏清见,才避过了被带回司徒家的命运。她不是没想过回司徒家的可能性,只是,一经叛离,司徒家即使接纳她,待她也不会回到从前,那么往后她必是过不上舒心日子。虽然现在前途未卜,但她不怪司徒烟带她出来,要嫁给司徒宗的话,她是一万个不愿意,以前是迫于无奈,现在有路可选,哪怕是出去靠双手挣钱,也好过仰仗司徒宗鼻息过活。想到这,她翻了翻身,拿被子蒙住整个身体,假装入睡。芳姨看她不做声,以为睡了,便也安然睡去。传灯想到苏清见,感觉她人很好,与自己素味平生,却也愿意帮忙,还把她带回家,如果可以,她觉得待在少奶身边伺候也不错,苏清见有一种天然的魅力,她一个女孩子都被吸引住,更何况男人,这关家少爷是怎样的才俊,才配得上这仙女一般的妻子。

次日一早,刚吃过早饭,便有婢仆过来说少奶要见传灯,把她带往苏清见住处,经过花园的时候,看到英鹏开着车,有个穿米白色西装,戴着同色帽子的男人上了车,传灯心想这应该就是关家少爷了,只可惜看不到正脸,只看到他身材挺秀,一身西装笔直,很有风度。虽未见脸,但见其身影也让人生出好感。正想着,已来到山月楼,传灯见这山月楼外观洋气,内里装饰却十分素雅,室内摆着一些中式盆栽,造型别致,传灯虽不懂欣赏,但看着就觉得名贵,内堂墙上挂着一大幅山水画,墙有多大,画就有多大,苏清见坐在山水画下面的一张八仙桌前喝茶,她本人坐在那里,仿佛与画融为一体,传灯的眼眶就是画框,而苏清见,就是那画中的仕女。

苏清见看到传灯来到,便微笑着问她睡得习惯与否,见传灯点点头,便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的位子上,给她倒了一杯茶,说:“阿烟的事我已和先生商量过,他也问了一些朋友,大概知道阿烟在那里,今早他就出门去了,希望能尽早找到阿烟,避免生出悲剧......”

传灯眼眶湿了,她没喝苏清见斟给她的茶,而是扑通一声跪下,两行清泪挂在脸上,她说:“少奶,传灯不知道该说什么,您的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如果少奶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万死不辞......”

苏清见忙将她扶起,用自己的手绢给她擦泪,说:“傻姑娘,无论是谁遇到这等事,除非我不知道,知道的话一定不会就手旁观。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就参加过女权运动,我们所做的事,就是争取让女性在社会中拥有平等地位,包括平等的选择权,和平等的社会待遇。很多女性不知道,她们生来就是自己的主人,她们自己是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而不是任由他人摆布,或是像货物一样买卖。”

传灯抽泣道:“美国的女人真的这么自由吗?”

苏清见道:“不止美国的女人,全世界的女人,包括我们中国,我们碉城的女性,都在走向自由,但我们都得先从思想上解放。”

传灯道:“少奶你说的这些我不懂,但听上去真的好向往。”

苏清见看她这般娇憨,不禁笑了,她握紧了传灯的手,说:“司徒家对你有养育之恩,但他们没权利控制你往后的人生,你可以为他们做事,给他们养老,但他们不能逼迫你以身相许,你以后的婚姻伴侣,由你自己选择,往后的路该如何走,也由你自己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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