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传灯泪眼朦胧地看着苏清见,有点不敢置信:“我真的可以过自己决定的日子吗?”

苏清见说:“当然可以。”

其实传灯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女性的命运由自己掌握这句话,最早说给她听的是司徒烟,当然这些也是司徒烟从教会学来的,但司徒烟第一次跟她讲的时候,她还未知利害,所以并不当回事,而今经历了些事,苏清见再告知这个观念,她才真正的入心。

说回司徒烟,她窝在阁楼的那张小床上,一夜未睡,夜深之时,她看了看窗外,知道荟仙楼是有人轮班守夜的,所以逃跑是件困难的事,唯有另想他法。到天亮之时,阿泰和阿明便来敲她的门,司徒烟只感觉此刻有点像上刑场,这两人是来押着她去死的。便吐了口气,整理一下衣服,从容面对。在此之前,她想到一个对策,只是能否顺利,还得看命。

司徒烟打开门,阿泰见她面色憔悴,便说:“走吧,等上了牌,就有好日子过了。”司徒烟关好门,便转身问他们:“高老板房间在哪?”

阿明警惕道:“赶快走,别想使什么花招!”

阿泰说:“高老板还没起来,你别想了,画了押还是认命好了。”

司徒烟道:“我没说要跑,我喜欢你们荟仙楼,只是有些话我还需要在上牌之前与高老板当面说......”

阿明怒斥道:“上了牌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说,现在赶快走!”

司徒烟知道说不动他们,还是得靠自己,她想起高老板的办公室在二楼,便快速跑到二楼去,阿泰和阿明一看她跑了赶紧上前追,司徒烟跑到高老板办公室门前,拼命拍门,喊道:“高老板!高老板!我有急事找你!请你听我说......”这时阿泰阿明已赶到,他们一人一边掰扯司徒烟,要把她拉走,司徒烟握紧了门把手,嘴里还在喊着:“高老板你听我说,我有办法让你赚很多钱......”这喊声划破了早晨的宁静,许多房间的花姐连同过夜的客人都纷纷打开门来看热闹,阿明示意阿泰捂着司徒烟的嘴巴,他用力把司徒烟的几根手指掰开,司徒烟死撑着,眼看最后一根手指头要被掰开了,这时,门突然开了,高老板一身酒气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说:“吵死了,还不把她拉走!”

司徒烟不知哪来的劲,挣脱开拉扯着她的二人,气喘吁吁地说:“高老板您给我一点时间,我就想单独跟你说几句话,说完了您不认同,我再去上牌也不迟......”

高老板看了看面前这个女孩,她眼里透出来的那股韧劲似曾相识,她于是挥了挥手示意阿泰和阿明松手,再对司徒烟说:“进来吧,我只给你五分钟时间,好好说说如何让我赚钱,我不满意的话,你还得去上牌。”说罢便跟阿泰阿明说:“你俩在这里候着,我待会若是撵她出来,你们就捆着她去上牌!”

阿泰阿明几乎同时回答:“知道!”

司徒烟呼了一口气,便跟着高老板进去,她未来的命运走向,全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了。

赤墈的清晨,分外祥和,这古埠的商市繁华而规整,早市的店铺卯时便打开了大门,开始做买卖,早茶店门前,伙记们搬着一笼笼比自己还高的蒸笼,边走边吆喝着:“虾饺、烧麦、咸鸡笼......”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驶入市场,早茶店的伙记以为有食客到,兴奋地探头问:“先生几位?”却见车并不停留,而是兜进内巷的“十五间”风情街,伙记于是笑出一脸猥琐:“胃口好,一早吃老举。”

这辆福特驶入风情街,停在了“荟仙楼”门前,开车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叫关英鹏,他停好车后,就赶紧打开车门,让里面的男子下车,而下车的这位,便是人称关七爷的关山。

这关山在碉城是个人物,首先他长相俊美,与他打过交道的男人会说:“这男的怎么比个女人还靓”,其次他才华声名远播,写得一手好文章,是《古埠日报》的主编,因为早年留美学艺,同时还是个建筑设计师;除此以外,他还很有钱,上面的六个姐夫,皆是城中权贵,他的大姐夫胡得煦乃韶城绥靖委员公署参谋长。得多方倚托,关家在碉城混得风生水起,在上埠经营着报馆、饭店和戏院等产业。而这三种看似不同类型的产业,其实在关家商业版图上是连成一体的。首先,《古埠日报》占据了市场舆论的上风,每日除了大幅版面报道中外新闻,还有当日碉城肉菜公价、饭店食评等,除此,关家持股的的华声戏院一旦有新片上映,也会在《古埠日报》上公示。就这样,为了参详每日肉菜公价,民众们都纷纷订阅《古埠日报》,久而久之,这份报纸因为紧贴当地生活,成了碉城最热的报刊,也因此掌握了舆论风向,成为碉城生活的评鉴标准。

而“十五间”风情街,因为邻近华声戏院,花姐们便生出了一种新的陪客方式,叫做“戏局”,也就是陪看戏。如客人订不上当天的戏票,去风情街找个花姐,必定有票,而且还是折价票,只是客人除了支付戏票费用,还要支付花姐一笔陪同费用,这个“陪同”,就是代表你可以在黑漆漆的戏院里与花姐亲密,非常刺激,因此很多客人都热衷于“戏局”,而花姐们手上的这些折价票,便是花楼与戏院共生的一种商业链。

讲到这里,如果说关山第一次来风情街,大家都不会信,没错,他认识这条街每一家花楼的老板,也包括“荟仙楼”的高渐鸿。只是今天,他来荟仙楼不谈公事,而是受妻子苏清见之托,来找一个叫司徒烟的女孩。本来,贫女落青楼这等闲事他通常不管,但苏清见甚少求他,结婚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求他办事。他的这个妻子,天性冷淡,遗世独立,素来不喜求人,但关山当初就是喜欢她这般模样。当年在洛杉矶唐人街,他于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看见站在街头派传单的苏清见,惊为天人,后来知道她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又是宁城人,通过朋友了解到她的一切后,便写信给母亲,让母亲出面代他去宁城苏家求亲。而他的这门亲事,他的大姐关素月出了不少力,苏家本来开明,表示尊重女儿意愿,关素月周旋一番之后,苏家最终便写信让苏清见速归成婚,就这样,关山如愿娶到自己心中的女神。而苏清见嫁入关家后,安守本分,与他相敬如宾,所有人都对这个关家少奶奶赞不绝口,唯独关山心里明白他们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结婚两年来,苏清见对丈夫是甚少有要求的,她平日只是做好自己本分,这让关山感到落寞。但昨天,关山一归来,苏清见便主动找他说话,说自己救下一个逃婚的女孩子,而这个女孩子还有一个同伴落入花楼,事出有急,她来不及跟当地的妇协沟通,便想让丈夫先出面调解。关山见她如此主动,心里高兴,便应允下来,次日一早就让司机载他前往荟仙楼,想与高老板商议,买下这个女孩。

见到高老板后,关山说想找一个叫司徒烟的花姐,高渐鸿笑道:“我们这里并没有叫司徒烟的花姐,厨娘倒是有一个。”

见关山诧异,高渐鸿便将早上司徒烟跟她协商以一个月荟仙楼的餐饮业绩为赌约的事说出来,高渐鸿说,她没见这么有意思的姑娘很久了,为了说服高渐鸿,司徒烟明知她嗜辣,还为她做了一份不辣的早餐,就是这份早餐,让高渐鸿答应让她做一个月的厨娘,如果一个月之后餐饮部分的业绩没升上来,那么她还是得去上牌做花姐。

关山笑问:“那份早餐她做了什么?”

“一碗鸡蛋面,”高渐鸿说:“说实话,我很多年都没吃过如此绵滑的炒蛋和鲜味这么足的面条,汤都喝光了。”

关山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试试。”

高渐鸿看了看墙上的钟,说:“过一会便是午膳时间,七爷不妨留下来吃饭,我们一起试试这个新厨娘的手艺如何?”

“正有此意,”关山笑道:“那就谢过高老板了。”

高渐鸿喊了一声门外的杂役,跟他说:“午膳在雅阁开桌,那一桌全让司徒烟做,另外,把黄颜叫过来,午饭跟我们一起吃。”

关山看着领命而去的杂役,回过头来跟高渐鸿说:“据闻这黄小姐乃荟仙楼的南词,看来高老板今日的确好客。”

高渐鸿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埃及骆驼香烟,递一根给关山,看关山摇手拒绝,便叼一根在嘴里,划火柴点燃了,说:“上个月才上的牌子,会弹古筝,唱得一口好昆曲,江苏鹿城人,正经人家的姑娘,追求自由恋爱,被男友卖来这里,她家里人嫌丢脸,不认这个女儿,她也就死心认了命,”说到这,她吸了一口烟,继续道:“你说爱情这玩意多不靠谱。”

关山笑了笑,并没接话,高渐鸿继续说:“前两天去冯秘书和甄科长的饭局,让她唱了《牡丹亭》,冯秘书甚是喜欢,我想着先不声张,人好不好,总得要关七爷说好才算好。”

“高老板夸赞了。”关山笑道,他知她用意,早在去年,“十五间”风情街的老板们便摆了饭局宴请关山,希望他在《古埠日报》中办一个“花街选美活动”以作宣传,但关山以不让报刊内容变更为由拒绝。今日高老板见他主动上门找她,想必还是希望这事能做成。

此时,有细碎的脚步来到门外,那人敲了敲门,喊了一声:“鸿姐。”

高渐鸿说:“进来吧,”她指了指坐在她面前的关山,对进来的人说:“这位关七爷,是《古埠日报》的主编。”

关山礼貌地站起来点头打招呼,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只觉得这个阴暗的房间生出一道亮光。面前的这个少女,穿着一袭淡绯色旗袍,肤如凝脂,身材高挑,眉眼宽而修长,配上饱满的朱唇,非常的明艳,笑起来的时候,那凸起来的一点苹果肌让她整个人的笑容充满感染力。有那么几秒,关山难以将视线从她身上抽离,到后来他发觉自己略微失态,这几秒的窘相已被高渐鸿尽收眼底。

高渐鸿笑道:“今天大家就吃个便饭认识一下,主要是试试新来厨娘的手艺。”她站起来,拍拍黄颜的背,又看了一眼关山,说:“走,我们过去雅阁。”

荟仙楼分三层,第一层是大厅,设有十几张饭桌,正中搭着戏台,二楼是花姐们的房间,两排房间分别住着不同级别的花姐。临街的房间只有窗户,除了走廊第一间大房是高老板的办公室,其余的是老举们的住所,所谓老举,就是没有色艺,只做皮肉生意的妓女。但老举也有级别,大一点的房间住着年轻貌好的老举,小的房间住的便是是次级的流莺,这类一般是姿色平庸且见识短的妇人,基本不挑客人,照单全收。而靠内的房间,除了四个角的小间,其余的房间大多设有露台,这种露台向内,能看到一楼大厅与戏台全貌,露台上设有茶桌,为供客人与花姐观戏所用,而这一边住的,就是琵琶,也就是有艺术才能的妓女,能唱曲陪酒,也能两情欢洽,这类艺妓身价比老举高很多,身边也有丫鬟婆乸服伺,通常按月包,不接散客。而黄颜这种南词,则不住这一层,南词是最高档的唱妓,妓女这种评级一般都是花捐公司作出的评价,他们的征收章程规定唱妓必须有基本牌照和花楼歌伎牌照方可经营,而唱妓上牌的时候也必须作一番才艺表演,花捐公司根据市场行情与唱妓色貌艺能来将其分为特等、头等、中等、三等和学习五个等级。黄颜去上牌的时候,声色艺都甚为高分,只是她并非完璧,早在爱情冲昏头脑的时候就已交付男友,但她的才貌色艺实属难得,所以高渐鸿还是让花捐公司将她设为南词而非琵琶,她的住处也不设在二楼,而是在三楼。

高渐鸿领着二人往三楼走去,这荟仙楼的三楼,不对外开放。除了高老板和南词的房间,其他的都设为“雅阁”,就是接待高官权贵的私局。三人走进一间“雅阁”,只见里面布局摆设古朴雅致,太师椅、香桌、香几、画案等用的都是清初的金丝楠木,而正中墙上挂着一幅北宋崔白的《双喜图》摹本,关山走近细看,黄颜在一旁道:“这幅画虽叫双喜图,但我每次看,都只觉悲凉。”

关山转头问她:“黄小姐是听说过这幅画背后的故事吧?”

黄颜道:“我听的版本不全,倒是想听听七爷的见解。”

关山低头一笑,说:“画挂在这里,想必是高老板的用意最深,还是高老板来说吧。”

高渐鸿说:“我说什么?这些画在埠边一个古玩地摊收的,一元一幅,便宜又好看,我就拿来挂这了。”

关山和黄颜相视一笑,有了一份默契,两人并肩入座,高渐鸿看了一眼二人,便含笑坐在他们对面,等候开席。片刻过后,一个杂役用藤盒送了三道菜上来,还附有一壶清酒,把菜放好后,说:“还有三个菜,稍后就送上来。”

关山一看这三道菜,一道是红红绿绿的全素豆腐羹,一道是切成筷子大小夹上去像夹面条一样的薄肉片炒云南小瓜,第三道则是青红双椒炒黑鱼片。

高渐鸿说:“开席吧,”说罢夹了一块黑鱼片送嘴里,笑道:“这个菜铁定是为我做的,嗯,这味可以。”

黄颜盛了两勺子豆腐羹在碗里,尝了一口,说:“这全素的豆腐口感幼滑,虽然是素的,但鲜味一点都不减,而且,比平叔做的饭菜少了一股油味,十分的清香可口。”

关山夹起一筷子云南小瓜,说:“时间虽短,但刀工一点也没少,”他吃了一口云南小瓜,火候刚好,清脆爽口,又尝了一块拌炒的薄肉片,极薄的一片,肥瘦适中,肥的地方闪着细小的油星,但却一点都不腻口,而且肉片洋溢着淡淡的蒜香味,而盘中却不见蒜,关山心想,这必是用爆过蒜的油来炒的云南小瓜,只放蒜油不放蒜,所以这蒜味并不浓烈,甚为清香;他又夹了一块黑鱼片,鱼片也是极薄,闻起来有一股米酒的香味,这黑鱼片用切得细碎的蒜末和花椒爆油,以老抽和米酒相冲,再拌入青红双椒爆炒,香气四绕,就是不喜辛辣的南方人,也忍不住食指大动;他再尝了一口豆腐,这应该是番茄去皮切小块滚汤,再入炒过的胡萝卜丁和青豆,豆腐熬煮时间也不长,极为细嫩,收火前打入鸡蛋,滑口的蛋液包裹着细嫩的豆腐,入口柔滑,而且羹汤底为番茄,有一股酸甜味,比起前面两道爆炒的菜,这道豆腐羹素淡可口,尤为清爽。

“不错,”关山道:“我有点期待后面的三个菜了。”

黄颜拿过酒壶,给三个人的杯子都斟满酒,这酒一倒出来,就弥漫着一股甜香,关山拿起杯子,发觉杯子是冰凉的,看来这酒被冰过,他喝了一口,只觉得舌尖喉间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香甜,原来这是蜂蜜酒。他一饮而尽,说:“难怪古人有云醉卧温柔乡,这好酒好菜,美人相伴,如此妙景,夫复何求?”

高渐鸿笑道:“难得是七爷满意呀。”

关山又喝了两杯,有点微醺,他桌下的腿不觉意碰触到黄颜的腿,而黄颜并不闪躲,任由他继续碰着,关山心中自得,便又喝了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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