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传灯淡然地说:“我都明白。”

苏清见拍拍传灯的手,安慰道:“别多想了,对你来说,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传灯问:“少奶,那我是不是从明天开始就正式在你身边了?”

苏清见笑道:“是的。”

传灯眼眶涌出泪水,只是,这次她宽慰地笑了,感慨的同时,又想到司徒烟,她好想见见阿烟。

此时已然入夜,风情街的花楼门前纷纷挂起灯笼开始营业。花姐们经过白天的作息,到傍晚已是生龙活虎,她们涂脂抹粉,穿红戴绿,徘徊在风情街和华声戏院一带招揽客人,而巷末灯光暗淡处,也有一些打扮成良家妇女的私娼,悄悄地物色对象,压低嗓音呼唤客人。她们大多没有牌照,不敢走到大街的灯光下,而灯光映照的江畔大街人潮涌涌,江面更是在入夜时分,聚满了花船,每条船上也挂有一个灯笼以示营业,这些花船大多是个体户,妓家以船为居室,饰妻女侍客维持生计,而岸上的码头,卖小吃的也众多,各种炸鱼蚬粥,也是非常鲜美。

司徒烟站在荟仙楼的山花顶上,看着下面一片璀璨灯火,她在赤墈居住九年,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景象,因为良家妇女入夜是不能到这边来的,而她现在,也不算良家妇女了吧。想到这,她自嘲地笑了笑,便顺着木梯爬回阁楼,整理好一切,开始她的工作。今天开始,高老板便让她与徐坤负责后厨里的粤菜,平叔三人负责湘菜。司徒烟知道平叔与王家交好,必会对她心存芥蒂,但这两天在后厨工作的时候,平叔照常端着个茶壶坐在一边喝茶,吆吆喝喝地指挥阿顺和阿昌做菜,瞟也没瞟她和徐坤一眼。阿顺和阿昌做菜的时候,偶尔会阴阳她几句,比如说躺着赚钱多舒服呀非得进来熏油烟,然后就在那谈论几个老举的功夫差异,作出一番品评。而徐坤则默默在一旁切菜,司徒烟看他不喜多言,便踏实跟他做事,她知道自己是后来者,当以多准备佐料,就把切菜削瓜皮的活主动包了,但徐坤不吃谦卑这一套,看到送来的菜单有不属于他的菜式,就过来一声不吭地夺过她手里的菜刀,把菜单递给她,司徒烟明白他的意思,但一时难摸准他的态度,看到菜单交到自己手上,也就大大方方做菜。晚膳时分,送进来的腐乳鸡菜单就有七八张,司徒烟正纳闷,进来找东西吃的阿泰便告诉她,今天的《古埠日报》饭店食评里就有介绍荟仙楼的腐乳鸡,所以今天很多客人都点了这个菜。

司徒烟心想,写这食评的定是昨日雅阁的那位公子哥,看他的模样就很喜欢这个菜。事实上,在昨日那六个菜里,司徒烟也是最喜欢腐乳鸡,那是她小时候有次烧烤时误打误撞调配出来的味道,在司徒烟心中,腐乳鸡是她第一个自创菜式,还得到外公的赞赏,自是十分特别。闲下来的时候,她问阿泰要了一份《古埠日报》来看,看到饭店食评那一栏里,赫然写着荟仙楼的腐乳鸡,笔者从形、色、味三个方面来描述她的这道菜,更是点破她用针扎鸡肉的方法,让腐乳的味道层次感丰富,最后,笔者还加了一段,说这道菜咸中带甜,芳香浓郁,更有补虚养身调理之功效。

药膳功能这一点是司徒烟没想到的,当时时间太短了,她想争取坐实厨师的身份,只顾着怎么做好吃,但作者文末的这一段,倒是提醒了她以后的菜可以从药膳方向发展,毕竟,这是妓院嘛,哪个客人不想强身健体。想到这,她看了一眼笔者的名字,写的是:关山,再看看这《古埠日报》的其他版块,直至看到总编名字也是关山,她于是明白了些什么。

荟仙楼的后厨晚上是不打烊的,因为过夜的客人不时会通宵喝酒,或留在花姐房里过夜,随时都有吃宵夜的需求,于是后厨也就轮流值班,今夜,平叔让司徒烟值班,因为她就住阁楼,比他们几个外居的男人方便,而这个值夜就是要熬到早上,替客人和花姐们准备好早餐,才能回去休息。对于别的女性来说熬夜煮菜是苦活,所以鸡厨一般都是男人来做,但对此时的司徒烟来说,却是一个机会,只有她一个人在后厨,就能安心地钻研新的菜式,毕竟她一个半路出道的厨娘,只靠着学来的一些三脚猫功夫,怕是不能撑得太久。于是她满口答应,这平叔本想让司徒烟熬夜为难她一下,没想到她答应的挺干脆,让他没有一种为难有效的快感,便悻悻地走了。

后厨的其他人走后,司徒烟环顾整个后厨,又去看了看平叔那缸老油,只觉得油溢味还是很重,她做自己的菜时,从不用这缸油,而是用新鲜的猪膏炸出的猪油来做,新鲜的猪油很香,也不会夺走食物本来的味道,她外公曾说过,鸡有鸡味,鱼有鱼味,才是粤菜的精髓。粤菜的原理就是即使烹煮方法不同,但所有食物都保持了食物本来的原味。而最重要的,就是油的处理。于是没人的时候,司徒烟便开始榨油,这炸好的油得留着备用,于是她炸了很多,整个后厨弥漫着一股猪油香,这时,一把吴语女声从门口传来:“你做的什么?好香啊!”

司徒烟抬头一看,来人正是黄颜,于是她慌忙道:“小姐你先别进来,这里油烟很重,你想吃什么告诉我,做好了我差人送去给你。”

黄颜倒是不怕油烟,她直径走向司徒烟,看到她在炸猪油,便说:“就是闻到香味,不觉有点饿了,你随便做点就好,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说罢,就打开厨房的后门,让油烟味散出去,然后她走到后厨的铁楼梯上,也不嫌脏,直接就坐了下来,说:“我在这里等你。”司徒烟见她如此接地气,也就寻思着给她做点什么好吃的,她看了一眼旁边的的蔬菜,于是便拿起一根胡萝卜,麻利地切了起来。黄颜坐在铁楼梯上,这楼梯与地面有着一米多的距离,楼梯底下,有几只野猫正围在一起吃着什么,黄颜借着灯光看下去,见是一些鱼骨头,看样子是司徒烟刚放下去的,她值夜,附近的野猫都能饱餐一顿。不一会,司徒烟便端着两碗米粉,一碗递给黄颜,她自己拿着另一碗,咬着筷子,坐到了黄颜身边,黄颜看着面前这碗米粉,是用胡萝卜丝、青菜丝和金针菇炒的,米粉上面还搁了一个嫩滑的煎蛋,黄颜闻了一下,说:“好香啊~”

司徒烟说:“本想给你煮一碗猪手面,但想到晚上吃油腻不好消化,会影响你睡眠,就做了个三丝炒米粉给你。”

黄颜说:“谢谢你的贴心,我到碉城以来,今天还是第一次吃宵夜。”

“以往都没这个习惯吗?”司徒烟问。

黄颜吃了一口米粉,说:“也不是,主要是觉得他们做得不好吃,而你做的东西好吃,”她转头看着司徒烟,说:“上次在雅阁见到你,我就想,这女孩这么小,怎么就会做这么好吃的饭。”

“也不小了,”司徒烟笑道:“我们村跟我同年的女孩,都嫁人生子了。”

黄颜问:“你多大?”

司徒烟道:“我属兔的,你呢?”

黄颜笑道:“我属虎,比你大一岁,你可以叫我姐姐。”

司徒烟说:“叫姐姐多显老啊,你若是觉得喊黄小姐生分,我可以唤你阿颜,你也可以叫我阿烟。”

“阿颜~~阿烟~~”黄颜喃喃道:“这喊起来就一个声调嘛。”

司徒烟说:“管他呢,我们自己分辨得了就行。”

黄颜笑道:“也是哦~”

司徒烟于是问她:“听说你们鹿城吃的口味跟我们差不多,是真的吗?”

黄颜想了一会,说:“是有点类似,但也不同。”

司徒烟说:“你们那边都有什么好吃的呀?跟我说说。”

于是黄颜便开始数:“我最喜欢的就是白汤卤鸭面,它的面汤都是用老鸭烹煮,肥而不腻,还有红油爆鱼面,也很好吃......”

就这样,两个女孩在这肮脏的后厨楼梯上,以一碗三丝炒米粉,连结起友谊。黄颜吃过宵夜回去后,司徒烟慢慢在后厨检查储存,用纸笔记下了这后厨里的佐料与食材,又煮了几份客人的宵夜,到天色泛亮,她已经把大家要吃的早餐准备好,徐坤来上班的时候,只觉得这后厨明亮不少,原来司徒烟还趁检查的缝隙搞了卫生,清理了很多卫生死角,让工作环境舒适许多。徐坤虽不拘言笑,但心里明清,他知道这女孩子是真的喜欢厨房的工作,想到有了这么一个好帮手,心里踏实,便不觉露出微笑。司徒烟见他笑了,知道自己没招他讨厌,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交班之后,便匆匆打水回阁楼梳洗,开门之时,发现门把上挂着个布袋,她打开布袋,掏出一盒雪花膏和一瓶谢馥春冰麝油,还附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再美的肌肤,也要注意日常保护和滋养。”

司徒烟舒心地笑了,知道这是黄颜的礼物,她常常风里来雨里去,只想着生存生活,并无心思关注自己的脸,而黄颜的这份礼物,让她有了一种被人心疼的感觉,司徒烟眼眶微湿,但她很快便擦干,每当自己有那么一点情绪波动,她都会警觉起来。

梳洗一番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司徒烟并没有休息,而是要到集市上去,趁着天色尚早去龙鲤村找汤玛斯,无论如何,要让老师知道她安好,还有就是......想办法打听传灯的下落。

走到楼下时,只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荟仙楼门口,这辆轿车很是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当她看到站在轿车前面的两个人时,怔住了。

这轿车面前站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高大年轻,模样憨直,而女的......司徒烟看着她,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来,她想要收住情绪,但很难,当女孩走近她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五官扭曲,已经哭出声来了。

传灯看着哭泣的司徒烟,早已泪眼模糊,两个女孩看着对方,哭成泪人,却又忽地笑了,关英鹏在后面,看着这两个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的,也不禁动容。昨夜回到关家的时候,传灯突然央求他带她去见司徒烟,他便让她请示少奶,得到允许,并知道少爷今早不用车,他才放心带传灯出来。

两个女孩终于见面,便在江畔找了处地方,互诉衷肠,知道传灯一路来的经历之后,司徒烟舒了口气,传灯能遇上关家,并干净利落地了却了与司徒家的关系,这让她感到非常欣慰,而通过传灯,她也知道了那天关山来荟仙楼吃饭,其实是为了替她赎身,便对这关家生出一份敬意,司徒烟握住传灯的手,说:“灯,关少爷和关少奶都是好人,看到你现在跟着他们,我也就放心了。至于我,你不用担心,我肯定会想办法帮自己赎身的,但现在做厨师,倒也不错,以前夸我做饭好吃的只有老师、老谭和你,但现在不同,很多人喜欢吃我做的菜,他们都不认识我,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纯粹地喜欢这些菜,这......给我一种难以言说的成就感。”

传灯道:“可那毕竟是妓院,不正经的场所,你一个女孩子在那里待久了,名声会不好。”

司徒烟自嘲地笑了笑,说:“名声这玩意我从来就没有过,你忘了以前在玉楼村,大家都是怎么说我的?什么野孩子,不服管教,自把自为......后来被迫嫁到王家,逃出来之后,别人又说我克死丈夫,扫把星,”说到这,她眼里噙着泪,笑着说:“名声来到我这,从来就没有好听的,都这样了,我还去管妓院的名声好不好?”

说罢,她眨一下睫毛,一颗泪珠滚落了下来,传灯知她心中委屈,但司徒烟这一番话也着实没毛病,因为不受待见,连司徒家的佣人也四处说她坏话,村里的人自是听风就是雨,在玉楼村长大的这些年,司徒烟真的就没有过好名声,即使她从来也没做过害人之事。就连那王家的阿生,也是自己扎进水里淹死的,但人们就把这罪名套在司徒烟身上。传灯想起苏清见跟她说过的一番话,所有的一切恶意,皆因为她们都是女子,在封建礼教下,世人认为女子普遍柔弱,无力反抗,才会肆意将无须有的恶意和罪名,强加在女性身上。

看到司徒烟这模样,传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抱着司徒烟,陪她默默流泪。她这么一抱,司徒烟反倒深吸一口气,止住了泪水没让它泛滥,因为她看到日上中天,快到中午了。知道传灯也不能出来太久,并且她今天还要找到老师,于是便站起来,对传灯说:“灯,你给我关家的地址,我闲了会去找你,但现在我必须得去龙鲤村找老师,他一直不知道我们现在怎样,我必须得找到他,让他知晓我们都安全,免得他担心。”

传灯扯住她,并回过头来看关英鹏,问他:“英鹏,你能载我们去一趟龙鲤村吗?”

关英鹏点了点头,转身开车门示意她们上车,司徒烟便跟着传灯坐关家的车到龙鲤村,到了圣若望教堂,却找不到汤玛斯,一位教友告诉司徒烟,汤玛斯两天前便有急事离开了碉城,说是去省城处理一些事情,如今管理圣若望教堂的,是香港来的何伯如神父。司徒烟于是便去教堂旁边的达未敌楼找到何神父,跟他打听汤玛斯的下落,何神父说汤玛斯只是匆匆与他交接工作,并没说自己去向,但他若说是去省城,那么去省城的石室圣心大教堂应该会有他的消息,毕竟,这圣若望也是石室教堂的分支。

司徒烟谢过何神父,她知道自己如今并没有能力去省城找汤玛斯,只能悻悻而归。与传灯分别的时候,她看了一眼跟在传灯背后的关英鹏,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传灯,司徒烟见他憨眉善目,又陪了她们半天,知他心中喜欢传灯,想到如今关家对传灯甚好,而这年轻人也中意传灯,那传灯在关家的境遇也不会太差,她也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

此时已过晌午,虽是不舍,但司徒烟催促传灯快回关家,毕竟她一个新丫鬟,出来太久怕是招人闲话,于是传灯也恋恋不舍地与司徒烟道别,司徒烟见轿车远去,松了一口气,看到自己此时身处下埠,前面不远处就是司徒氏图书馆,便进入图书馆内,想要找些关于药膳烹饪类的书籍来看。

这座司徒氏图书馆,是一座楼高三层,楼体高耸的葡萄牙风格建筑,是司徒氏族人于9年前筹建的,乃碉城最早的一座在小镇上开办的图书馆,为了司徒族人能得到免费的学习,馆内更是藏书过万册,包括《四库全书》、《万有文库》和《二十四史》等巨著,除此,还有不少华侨从海外带回来的英文书,种类繁多。司徒烟一个个书架仔细地看,直到发现有一本线钉版的《食物本草会纂》,她伸手去拿,却有另一只手以比她更快的速度,拿到了书。

司徒烟转头一看,这个站在她旁边取书的不是别人,正是关山。

只见关山笑呵呵地说:“还有几个小时就晚膳了,现在再来恶补,也未免太晚了吧。”

司徒烟说:“不晚,我花一小时看几个菜,再回去慢慢练,这几个菜也够我玩一个星期了。”

关山道:“你们这司徒族的图书馆啊,藏书还是少,不如去我们关族的图书馆看看,我们的藏书比较丰富,像这种药膳类的书呀,我记得还有章杏云的《调疾饮食辦》、王孟英的《随息居饮食谱》和袁子才的《随园食单》,看,就是比你们这里多。”

这古埠里除了司徒族的图书馆,关族也有他们自己的家族图书馆,乃司徒族图书馆落成后三年内建起,也是一座葡萄牙式的恢宏建筑,有了司徒氏图书馆对照,关族图书馆的设计甚至更为典雅,当然,为了跟司徒族人攀比,关族图书馆的藏书超过两万册,的确比较丰富。

在氏族观念面前,司徒烟不想矮人一截,虽然她自小也觉得这些大人相互攀比像过家家一样,但如今关山在她面前挑起氏族攀比,她就不爽,感觉他此刻就跟那些大人们一样幼稚。于是便从关山手里夺过书,说:“谢谢,我今天看这本就够了,”说完这句,她突然想到什么,于是转身问他:“你怎么进来的?你姓关呀!”

关山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司徒烟不要声张,他环顾四周,转头对她轻声说:“我与你们司徒族从来就不结仇,更何况,这馆主司徒亮还是我以前老师呢,他也没因为我姓关而禁止我进来呀。”

司徒烟知道他们这阶层只有互利,很少会在表面互斗,大家见面以礼相待,尽管回到家关上门之后又暗中竞争。高层人个个戴着面具,你以为他们皮笑肉不笑,其实他们皮肉都没笑,只有脂粉在笑。

想到这,司徒烟笑了笑,便不予理会,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打算在傍晚工作开始之前,安静地看会书。然而关山又坐到她对面的座位上,司徒烟抬起眼,看到他正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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