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2)

华工们对在海上运输他们的船只,都有一个统一的称呼:漂浮地狱。为什么这么叫呢?因为很多人都会死在途中。

林樾、曹恩以及夹层舱里的几十人,在海里漂流了不知道几天,夹层舱里暗无天日,华工们吃喝拉撒都在这里,空气恶浊,只有铁门上留下的几个透气的孔,大家每天就从这小孔中漏出的光来判断日出日落。除了每天的两个馒头,他们饮水也得需要批准,每人每次只能用细竹筒饮上一点,几天过去,舱里有些反复发烧的人,便会因缺水而死,每当有一个人出现奄奄一息的症状,旁边生怕传染的人便大声呼叫船员,之后就会有两个船员下舱查看,判断这个人确实是撑不下去了,便把他抬上甲板,往海里一扔了事。

一开始林樾还以为他们把生病了的人抬上去救治,直到他听到“扑通”的一声沉闷的落水声,才知道船员是把人扔海里了。他惊恐又愤怒地看向曹恩,曹恩则拍拍林樾肩膀示意他不要作声,之后便从兜里拿出一颗火蒜,切出一片给林樾含着,又切了一片给自己,说:“咱得撑着,不能有事,一定要撑到上岸。”

在这几十个华工中,有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坐在离林樾不远的位置,林樾来到第二天便注意到他了,十分干瘦,瞪着一双透亮的大眼睛,不时地看向林樾,有时候林樾也会向他点头微笑。这孩子跟一个老头在一起,老头前两天发烧了,一直烧也不见好,这天,一个船员来发水的时候,发现老头身体已经开始转凉,但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便向另一个船员吆喝了一声,两人合力把老头拖走,小孩不依,死死地拽着老头的脚,喊道:“爷爷没死,你们不能把他拖走!不能!你们放手!放手呀!”

林樾怕船员恼羞成怒会打这孩子,于是赶紧扑过来抱着孩子,说:“这老人家尚有一点气息,只要喝点水就好,你们不必这么快把人拖走......”

一名船员回过头来,冷笑道:“老弱病残留着也没什么用,趁早喂鱼还能省点粮食!”说罢便像扔垃圾一样,把老头扔上甲板。

老头重重落地,发出一声惨叫,小孩听见爷爷的惨叫声,便挣脱了林樾的手,冲过去一把咬住那个要扔老头进海的船员的手,死死咬住不放手。那船员疼得五官都扭曲了,却又甩不开这孩子,便从腰间掏出枪来,对着孩子脑门扣动扳机。

林樾见状,急忙跑上甲板想阻止,但还是晚了。

“砰!”的一声枪响,孩子的后脑开了花,血和脑浆溅在林樾脸上。他整个人懵了,呆若木鸡般看着那孩子倒在甲板上,老头撑起来想爬向孙子,却被船员一把揪起,将爷俩一同扔进海里。

“这是人命啊!”林樾绝望地喊道,那两名船员瞟了他一眼,拍拍手便走了,林樾只觉浑身血液往脑子上冲,他从喉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冲向那个扔人的船员,一拳打在那人的下巴上,把那人打到口冒鲜血,崩了一只牙。其他船员蜂拥而上,对着林樾拳打脚踢,被打掉牙的船员站起来,喝道:“你们走开!我来!”说罢他掏出刚才杀人的那管枪,用发烫的枪管抵着林樾的脑袋,说:“不舍得他们是吧,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他们!”

林樾咬紧牙关紧闭双眼等待死亡,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见船上有一把女声喊道:“你们干什么!”

众船员一听,赶紧站到一边,那个拿枪的船员向后一看,便收起了抵着林樾脑袋的枪管。林樾颤动着眼皮慢慢睁开眼,看到一个悍气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她先是捏了一下林樾结实的肩臂,再扳起他的下巴看了一眼,随后便甩开林樾,慢慢走向这帮船员,只见她环视了其他船员一眼,便走到拿枪的船员跟前,突然抡起手来,扇了那船员一巴掌。

“我让你意气用事!”中年女人喝道:“这些人是可以随便杀的吗?杀了他们我们还拿什么交货!”

其他船员不敢吱声,被打掉牙的船员则捂着脸道:“不是,英姐,这人太野蛮了,留着只会煽动其他人......”

英姐听罢,斜眼扫视了一遍那些涌在舱口的华工,于是她走上前,对着这帮华工说:“舱里有人死了,只会给你们带来感染,继而死的人会更多,我们之所以及时把这些病体处理了,也是为了你们能够活着上岸!现在,谁还对我们的处理方法有意见,我请他站出来!”

她说话声音不大,但每一句话都铿锵有力,曹恩与夹层舱里的其他人被这女人震慑住,只是面面相觑,都不敢吱声。林樾看着这女人的背影,只觉得这气势似曾相识,颇有他母亲银春荣当年的风范。

英姐说完后,见夹层舱里的人都沉默不语,于是转过身对后面的船员说:“把门锁上!”接着来到林樾面前,又说:“把这小子绑桅杆上,不给吃喝,看他还有力气闹腾不?”

“收到!”几个船员应道,接着便把林樾推到桅杆上,再用麻绳将他五花大绑。

林樾就这样绑在桅杆上日晒雨淋,曹恩隔着小孔看到林樾遭罪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到了晚上,林樾从看守的船员口中得知,这个叫英姐的女人是这艘船的船长,她的男人曾是这一带的海盗,后来男人死了,她便自己一个人带着兄弟们往来东南亚做人口买卖生意,以此养活一众兄弟。

林樾心想:这人遭遇跟我娘差不多,怪不得总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到了半夜,有两个船员过来帮林樾松了绑,林樾正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就被人抬了起来,他嚷着:“你们干什么?是要把我扔海里吗?放我下来......”但那两个船员并没有把他扔海里,而是把他抬到船舱的一个里间,再把他扔在一个软塌上。

林樾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这软塌有股香味,而塌的颜色也是紫色的,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床,他环视四周,发现这是英姐的房间,而此时的英姐,正坐在他对面的桌上,正大口的喝酒吃肉。

英姐斜眼看着林樾,咧嘴一笑道:“饿了吧,想吃肉就过来!”

林樾问她:“你把我绑来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英姐噗嗤一笑,继而忍不住笑出声来:“这问题是成年人问的吗?”

林樾心想:坏了,这女人八成是馋我身体了。但他此刻饿极了,看到桌上的酒肉直咽口水,于是便道:“既然姐让我吃肉,得先给我松绑呀!”

英姐邪笑着,在桌布上擦了一下满是油的手,然后从靴子上拔出一把小刀,走到林樾跟前,一刀挑断了绑着他的绳子。林樾利落地解除身上的麻绳,便自来熟地坐到圆桌上,拿起一只猪蹄就啃。

英姐一边喝酒,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林樾的吃相,林樾听到她酒过喉咙如男人一般的吞咽声,便说:“我今天一看见姐,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是吗?”英姐挑动了一下眉毛。

林樾一边啃猪蹄一边说:“而且特亲切,跟我娘很像......”

林樾还没说完,英姐便“啪”的一声把酒杯砸在桌上,怒道:“怎么就像你娘了!我有这么老吗?”

林樾道:“不是老的问题,是你这气势真的挺像,因为我娘也是女土匪。”

“哦?”英姐听到这,突然有兴趣听下去,于是便说:“那你说说,你娘是怎么样的女土匪?”

于是林樾便开始说了,从潭溪村被洗劫,银春荣为保腹中胎儿而跟匪队走,到后来林西就被杀,银春荣如何手刃叛徒再带兄弟们杀敌,继而接管林西就留下来的堂口。当说到堂口的人经过那一役都认定银春荣是他们头儿的时候,林樾发现,坐在他对面的英姐眼圈红了。

“英姐,你没事吧?”林樾问。

只见英姐别过头去,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娘......现在还在吗?”英姐问。

“三年前走了,”林樾说:“那场恶战留下的旧患最终还是要了她的命,她临终前说对不起我爹,也就不跟我继父合葬,让我们把她葬在山头上,说是在那里可以遥望潭溪村。”

“你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英姐又喝了一杯酒,说:“她谁也没辜负。”

林樾点点头,说:“我一直觉得我娘很了不起,今日听看守我的人说了英姐你的事,就觉得你跟我娘,特别像。”

英姐苦笑了一声,又斟了一杯酒喝下。她只顾着喝酒,却没发现桌上的肉差不多被林樾吃光了,连日来的饥饿让林樾停不住地进食,英姐看着林樾,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儿子以前也是这般在她面前大口吃肉,而她总是津津有味地看着儿子吃饭,感觉心满意足。那孩子若是还活着的话,应该也有这小子这么大了。一想到儿子,英姐对面前这个像牛一样结实的小伙子便提不起性趣,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再往那方面想的话,多少有点乱伦的感觉。

“吃饱了就回去吧,”英姐道:“我累了。”说罢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床上坐下,对外喊了一声:“来人!”

把林樾抬进来的那两个人进来一看林樾还在桌边大快朵颐,而英姐明显是喝醉了坐在床上,都十分诧异。

“把这小子撵回夹层舱,我想睡觉!”英姐喝道。

那两人便过来拉林樾,林樾站起来的时候趁机把盘子里的一只鸡腿塞口袋里,还抓了一把花生米放嘴里,才跟那两人走。

那两人出了房间后,其中一个禁不住问:“英姐今天咋啦?明显不对劲!”另一个则摇摇头,然后都看向林樾,林樾还在嚼着一嘴的花生米,看见两人都看向自己,便说:“我也不知道,英姐就让我吃肉!”

“还便宜你咧!”其中一人把林樾拖到夹层舱门口,打开铁门的锁,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把他踢下楼梯。

林樾在楼梯上翻了几个跟头,着着实实地摔在地上,曹恩见状,立马跑过来扶他:“阿樾,你没事吧?”

林樾伸出手握住曹恩的手臂坐了起来,说:“没事。”曹恩见他没摔着,便扶着他回原来的位置坐下。林樾一坐下,就环顾一下四周,见看热闹的人都回去睡了,便从衣服兜里翻出那只鸡腿,递给了曹恩。

“鸡——”曹恩刚要惊呼,林樾便捂住了他的嘴。曹恩只得压低声音说:“你怎么会有鸡腿?”

林樾嘘了一声,做手势表示自己已经吃过了,让曹恩赶紧吃。

曹恩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一会,便把鸡腿都啃光了,那根鸡骨头也不舍得丢,能嚼烂的都嚼烂咽下去。

林樾看着他,突然感触地说:“以后你就是我兄弟,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曹恩回过头,冲林樾憨厚地笑了,飞快地点了点头。两人经过这些天的患难与共,早已把对方当成自己人。

再说陈墨之知道弟弟失踪之后,并没有怪责老吴和文冲,而是利用香港的人脉调查弟弟的去向,老吴和文冲要求留下来一起找林樾,但陈墨之让他们先回碉城,他表示林樾的事他会一直派人寻找,并让二人不要太过自责。

陈墨之在出香港之前,收到来自美国的电报,他的祖父陈伯渠病重,因此他来到香港,除了秘密地派人找弟弟,更重要的是接上陈继堂夫妇一同坐船前往美国。

三个人在船上的这段时间,相处总是十分客气,儿子常年不在自己身边,陈继堂对陈墨之就是一种观望的态度,而邱竹茹则显得有些疏离。陈墨之自己心虚,但也尽力做好儿子的本分,对父母呵护备至,事事做得到度。在他用陈墨之这个身份生活之后,还是第一次和父母相处这么长的时间,一方面他在观察自己的这对父母,一方面也在心底里怜惜他们。

邱竹茹在生陈墨之的时候难产,是靠开刀才生下这个儿子的,当时的医学技术并不发达,为了生陈墨之邱竹茹损伤了子宫,之后便很难再怀孕。而陈继堂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坚守一夫一妻制的教规,因此也不纳妾,与邱竹茹相伴到老,他们唯一的儿子,便是六岁那年在碉城被土匪杀害的陈墨之。

陈墨之躺在舱内的床上,听着窗外翻涌的海浪声,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每次他面对陈继堂夫妇,心中总有一种难抑的疼,为这对善良的夫妇,也为那个无辜丧命的陈墨之。他用陈墨之这个身份成长至今,享受了原本属于这个孩子的一切:教育资源、声名财富,连同爱情。他想到温若漓,她成天喊他“墨之哥哥”,却不知道他每次面对她这份热烈,都难以自洽。

对于陈墨之这个身份,他总有一种暂借感,只是不知道哪一天要还。纵然他知道陈伯渠是真的把他当亲生的长孙来养,君羡先生也从未因他不是正统的陈家人而看低过他,而是给予他足够的信任。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很重,为祖父撑起陈家,为君羡先生尽心做事,为陈继堂夫妇尽孝,同时,也尽自己的一切力量,保护好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弟弟——林樾。

林樾和曹恩在海上漂流了八天,终于抵达星洲。

当船靠岸的时候,夹层舱的铁门被打开,阳光照射进黑暗的舱内,那些生存下来的人都喜极而泣,九死一生的漂流地狱生活结束,终于可以上岸了。

曹恩高兴地拥抱了林樾,说道:“我们到岸了!”林樾也给他一个结实的拥抱,他们这一路上真的不容易。

船上的人冲着夹层舱喊:“都上来,到星洲了!”

华工们于是一拥而上,纷纷冲上甲板呼吸新鲜空气。船上的人让他们一个个排好队,林樾看到岸上不远处有几辆卡车,便问曹恩:“这是什么车?”

曹恩道:“应该是来接我们去橡胶园的车吧。”

林樾便不作声了,他和曹恩跟着众人一个个上岸,来到陆地上,只见卡车旁边站着几个金发碧眼的白人,便问曹恩:“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

曹恩向他解释道:“据说南洋的橡胶园都被英国佬买下了,所以这些应该都是我们的雇主。”

林樾道:“明明是星洲的地,星洲的橡胶,当老板的却是这些西方人。”

曹恩道:“打不过人家都是这样的啦,这些外国佬的炸弹厉害的咧,还开着小飞机,看哪里不顺眼就扔颗炸弹,你没听说过吗?南洋很多地方被这些外国佬轰炸,一颗飞弹就炸平一条村子。这些白人杀我们黄种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曹恩刚说完,林樾就看见其中一个英国佬走向上了岸的英姐,他清点过人数后,便让手下人拿了一袋东西交给英姐。那个袋子沉甸甸的,林樾知道这是买他们的钱。

英姐清点过后,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林樾,向他一手握拳,并向上伸出拇指,做了一个好自为之的手势,林樾便朝她点了点头。之后,他们几十人被几辆卡车运往一个山头,这里有数个主峰,而他们进入的这个主峰,林樾从路牌上看到写着“Point226”,也就是226峰,当时他还不知道,他们要去的这个地方,在星洲有个很出名的名字,叫做OpiumHill,也就是鸦片山。

早在星洲开港初期,管理新加坡的英国人为了让这个地方活起来,于是便将鸦片交易作为殖民地的财政支柱。从十九世纪初开始,英国东印度公司就向中国走私鸦片,以平衡长期赤字的远东贸易。东印度公司在自己控制的印度境内种植罂粟,星洲于是顺理成章的成了他们向中国倾销鸦片的中转站。

星洲开港以来,中转的鸦片数额逐年上升。印度生产鸦片中的20%都被运往星洲。除了将大量的鸦片运往中国,抽吸鸦片的恶习也在星洲的华人社群中蔓延。在当时,星洲的鸦片馆林立,烟民躲在店屋的二三层,像烂泥一样瘫在床上抽鸦片。那时候的星洲因为鸦片,成了远近闻名的罪恶渊薮。

而这座鸦片山上的鸦片工厂,便是将从印度运来的鸦片加工装包后再运输到中国或其它东南亚国家。从1919年开始,因鸦片贸易,中国流失的白银达到一亿两以上。由于当时鸦片供求量大,鸦片山每年都需要大量的劳工来做苦力,因此东印度公司与香港的一些猪仔馆达成交易,以不正当的手段将华人招募来鸦片山工作,包括像林樾那样被污蔑成人贩子之后打晕运过来的,也有如曹恩这种想下南洋捞金而被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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