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2 / 2)

此时陈墨之和吴樾带着受了伤的文冲回来找他们,这文冲命大,轰炸的时候正在如厕,联络处被炸掉了半边房子,偏偏没炸到茅房那一块,所以他也就是被飞过来的碎石砸伤了一点,整个人并无大碍。当看到陈墨之和吴樾来找他的时候,文冲“哇”一声大哭,死死地抱着吴樾,哭着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吴樾翻来覆去的检查文冲的身体,见没什么事,也抱着他哭了,陈墨之在旁边看着这两个抱头痛哭又破涕为笑的人,心想要不是知道吴樾还有司徒烟,真的会被眼前这一幕误会到。

把文冲带出来之后,三人便回去跟司徒烟和关山汇合。司徒烟见他们两个人去三个人回,便松了口气,吴樾朝司徒烟跑过来,看到司徒烟哭红肿的双眼,顺着司徒烟的视线,他看到江边树下也安氏那半截尸身,顿时明白了,便一把揽过司徒烟,把她的头埋在自己怀里,不让她再看那惨状。陈墨之迎上来说:“阿樾,你带阿烟先回去,我和七爷跟阿冲留在这帮忙救援。”

“我没事,”司徒烟从吴樾怀里挣脱开来,说:“我也可以参与救援,虽然没学过医,但搭把力还是可以的。”

陈墨之点点头,便说:“我们得争取时间,那些伤者不能在废墟里压太久。”

于是,他们五个人融入赤墈的群众们,一起在下埠废墟里帮忙救援,一直忙到大半夜,警队和官方救援人员统计过伤亡人数后,他们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金城酒家,发现冯师傅一直在等他们。

冯师傅看着浑身脏兮兮的五个人,便迎上来说:“七爷,你们受累了。”

“老冯?你怎么还没回去?”关山问。

冯师傅说:“厨房的阿武,他老婆被炸死了,还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呢,阿武走后,其他人也心不在焉,我就作主让他们都回去了。我一直担心七爷你们,所以就留在这等。”

关山道:“你也受累了,赶紧回去歇歇吧。”

冯师傅道:“我不累,你们都饿了吧,我现在就给你们做些吃的。”说罢他便进了厨房,把灶炉打开。

五人一言不发地围坐在一起,吴樾见司徒烟身上还穿着关山的外套,便脱下自己的褂子递给司徒烟:“阿烟,你这是七爷的衣服吧,还给七爷,穿我这个。”司徒烟听罢,才醒觉自己还穿着关山的衣服,便脱了下来递还给关山,吴樾接着把自己的衣服给她搭上,她说:“不用了,我不冷,你穿回去吧。”

吴樾穿好衣服后,关山说:“上次扫射只是试探,这次是正儿八经的开火,看来,碉城也快要沦陷了。”

“他们炸了广州十四个月,就为了切断所有的运输渠道,”陈墨之道:“今日,怕是不止碉城,他们应该会在四邑不同的地方分别轰炸,一来作为警示,二来是为了更好地摸清楚各处地形。”

这时,冯师傅端来五碗热气腾腾的面,五人忙到现在,早就饥肠辘辘,便三下五除二把面吃光,吃饱之后,陈墨之跟吴樾和文冲说:“我去夜巴黎酒店给你们开个房间,你们暂时住在那,等缓过这一阵子,我再给你们寻另外一个住处。”

司徒烟听罢,便问一旁的关山:“七爷,现在这个时势,要不他们俩就住我那吧,彼此都有个照应,可以吗?”

“你现在住那里,你说了算。”关山道。

司徒烟于是回过头来跟陈墨之说:“大哥,他们俩要不就跟我一起住吧。”

“也好,等缓过这一阵子,我再找一所大一点的房子,”陈墨之说:“到时,你们三个都搬过去住,阿烟现在的房子,就还给七爷吧。”

关山在一旁叹了口气,说:“所以今天就是啥都还给我了要跟我割席是吧。”

“怎么会,”司徒烟道:“你还是我老板呢,你不赶我走的话,我还得在金城继续做下去。”

“这是你说的,”关山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劳累了一整天,众人吃过面后便散了。几天后,陈墨之看报纸,发现3月28号那天,不止碉城,四邑的会城、恩城、宁城等地都在同一天遭到了日军战机的轰炸,而且他们轰炸的地方,还都是一些埠口。很明显,日军此次以轰炸为掩饰,主要目的就是要摸清四邑乃整个广东的交通脉络。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最近入的那一批军械,就得赶紧送出去了。那批军械是他混在陈家商行的货物一起入的,此时就锁在陈家仓库,而这件事只有吴樾和文冲知道。陈墨之入这批货,就是为了支援四邑各地的抗日游击队,所以现在他得想办法把这批军械运送到四邑各处。于是他去了一趟龙安教堂找乐慧,跟她说了这件事,并且让她们那边也出一批人一起运送,等吴樾他们把货从陈家仓库运送出来后,就与他们的人一同将货运送到四邑各个抗日联络点。

乐慧答应了,并跟陈墨之约好三天之后的晚上寅时在下埠码头等。从教堂出来后,陈墨之接着去找了吴樾,跟他说好运货的时间和地点后,便回了陈家。

一进陈家大门,陈墨之便看见余世全的车停在花园里,紧接着又看到一脸焦急的余世全从屋里走出来说:“墨之,我有急事找你。”

看余世全这表情,陈墨之以为他要说的是君羡先生那边的事,谁知余世全拿出一份香港的《南华日报》递给他,陈墨之一看,便冷哼道:“你怎么把汪氏的汉奸报纸拿回来了?”

余世全道:“我昨天在香港办事,无意中看到这份报纸,”他说着把报纸展开来,指着一则订婚启事对陈墨之道:“我想,你比我更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陈墨之一看,上面写着:“兹承温钦甫先生介绍并徵得双方家长同意,田中诚先生与温若漓小姐将于民国二十八年五月二日于香港半岛酒店举办订婚仪式,特此敬告诸亲好友恭请光临。”

陈墨之看了一遍之后,以为自己眼花,他擦了擦眼睛一个字一个字仔细读完,放下报纸后,余世全见他一言不发,但脸色由白转青,便问:“墨之,你没事吧?”

陈墨之感觉喉间有东西噎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缓了会才说:“没事。”

余世全问:“你还会去找她吗?”

“我一定会!”陈墨之道,他把这一页报纸撕下来,叠好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说:“我要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余世全又问:“如果温若漓是自愿跟田中家族联姻呢?”

陈墨之道:“如果她是自愿的,那么我放手;但如果她是被逼的,我一定会把她带回来,无论任何代价......”

“墨之,无论如何,看清时势行事,切勿一时冲动。”余世全道。

陈墨之看着他,片刻后点了点头,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这天,温若漓跟随温夫人到半岛酒店试菜,对于各种精致的糕点,温夫人兴致很高,她每一块都认真品尝过,再跟餐厅负责人给出意见。而温若漓,则呆坐在一旁等候,她看旁边桌坐了一对白人母女,母亲正教育着十岁的女儿吃饭,爱吃与不爱吃的菜都只让她浅尝一口,并不因为她喜欢某个菜而让她多吃一口。温若漓怔怔地看着小女孩,这小女孩此刻一脸的认真,认为母亲在教导她作为淑女的一切高级礼仪,以将来成为名媛作准备。可女人学这些到底是干嘛呢?为了迎合某部分畸形的社会规则,在她们眼里,学会了这种礼仪,就等于拥有了一张门票,跻身进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上流社会。

这时,阿桃走了过来,跟温若漓耳语了几句,温若漓的眼睛顿时有了光彩,但她转念一想,便又呼了口气,闭上眼睛深呼吸,待睁开眼的时候,眼里那抹光彩已消失不见,她低声跟阿桃说:“你随我来,帮我在门口把风吧。”见阿桃点点头,于是她站了起来,跟母亲说自己要去补个妆,便带上阿桃一同向化妆间走去。来到化妆间门口,温若漓示意阿桃站在门外守着,她深吸了口气,然后开门走了进去。

化妆间里站着一个人,是她日思夜想,大半年没见的爱人。但此刻的温若漓却像被钉住在原地一样,并不朝陈墨之走去,而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他,淡然地问:“你怎么来了?”

陈墨之问她:“这大半年,我给你写了二十三封信,你怎么一封都不回给我?”

“什么信?”温若漓轻笑,她一边笑一边走到镜子前,拿出皮包里的眉笔对着镜子画了起来:“我一封都没见过。”

陈墨之走近她,从西装口袋里拿出那一页报纸,问温若漓:“这事是真的吗?”

温若漓瞟了一眼镜子里的报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陈墨之,你什么时候开始爱说这种废话的,都上报了,还需要问我真假吗?”

陈墨之咽了口口水,继续问:“你是自愿的吗?”

温若漓没回头看陈墨之,而是看着镜子里的他,点了点头,说:“自愿的。”

陈墨之不甘心,他又问:“是因为田中诚软禁你的家人,你才自愿的吗?”

温若漓道:“我答应他,的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我的家人,事实就是,现在能保我温家人平安的,只有皇军21军的少佐田中诚,而不是你陈墨之。”

陈墨之怔怔地看着她,他咬了咬自己的后牙槽,努力抑制着情绪问温若漓:“我想知道,你是来旅馆找我之前就已经决定了,还是在那之后决定的?”

温若漓转身面对着陈墨之,一字一顿地说:“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决定了。”

陈墨之转过脸喘气,不想直视温若漓此刻的眼睛,这双眼睛还是那么美丽,只是此刻她的瞳孔像是黑夜里深不可见的海。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卑微地问:“既然这样,那一晚......算是什么意思?”

温若漓低下头,轻轻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片刻后她扬起头来,说:“最后的晚餐呀,平日想睡你陈墨之多难啊,什么规矩啊礼仪啊,整天端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要睡你,不还得想个法子嘛......”

“啪——”

温若漓话还没说完,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一耳光。

陈墨之红着眼眶看着眼前的温若漓,他的爱恨在这一瞬间崩溃,像决堤一般潮涌,温若漓这番话像刀子一样刺进了他的心。曾几何时,这个女孩子让他感受到自己被整个世界接纳,她在他心里种下一颗种子,然后看着它长成一棵大树,为他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力量,而今也是她,把这棵树连根拔起,再告诉他这一切只是个笑话。

温若漓颤抖着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那是真的痛,她闭上眼,泪水忍不住簌簌而下,哭着哭着,她又突然笑了起来。

“我以前一直想,怎样才能让你爱我比爱苏清见多呢,今天这一巴掌的力度,我感受到了,”温若漓抬起泪眼看着陈墨之,笑道:“陈墨之,你是真的爱我呀,所以,我赢了。”

陈墨之无法面对此刻的温若漓,更无法面对此刻的自己,他于是越过她,快步离开化妆间,再重重地把门摔上,把守在外面的阿桃吓了一跳。

阿桃看着陈墨之愤而远去的背影,便赶紧打开化妆间的门走了进去,只见温若漓跪坐在地上,哭得整个人都在抽搐。

“小姐,”阿桃惊呼一声,赶紧过去想扶起温若漓,但温若漓像烂泥一样摊在地上不愿起来,她紧紧地抓住阿桃的手,哭道:“阿桃,我这次是真的失去他了......”

阿桃不解,便坐下来抱着温若漓道:“小姐如此爱陈公子,为什么还要对他说这些违心的话呢?”

温若漓泪眼婆娑地道:“我今天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知道刺得他有多痛,我看着他含泪的眼睛,在心里都恨不得杀了我自己,但是......阿桃,我没有选择,我必须让他对我不再抱任何希望,我必须让他恨我......我不想这么做但我真的没有选择......”

阿桃心疼地道:“老爷和夫人平时那么疼小姐,怎么现在又舍得让小姐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呢?”

温若漓叹了口气,慢慢揩掉眼角的泪水,冷笑着说:“这就是我们这种家庭的女孩都必须有的自觉性,我们从小就受教育,这个家庭养育了我们,给我们一切最好的,到必要的时候,你就得站出来牺牲自己,来回报这个家庭。”

阿桃道:“阿桃七岁就被卖到温家来,伴着小姐一起长大,阿桃原来的家里有父母,也有个弟弟,为了弟弟吃饱穿暖有书读,阿桃就得卖身为奴,阿桃走之前也问过娘为什么要卖掉我?娘说因为你是女孩子呀,女孩子就是要随时为家庭牺牲的。阿桃本以为我们穷苦家庭的女孩才要承受这样的命运,但现在阿桃才发现,小姐,你怎么也要承受这种命运呀?”

温若漓擦干眼泪,叹了口气,说:“我父母送我去国外读书,让我知道什么叫自主和自由,然后又让我回来,接受中国传统女性牺牲和奉献的精神,这本身就是一件很矛盾的事。但事实上,我的父母和他们的父母接受的也是这样一种教育,一代一代的传下来,他们已经认为这是不可逆转的旨意,这种代代相传的思维,就是一个家族的业力,单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扳不动这种业力。所以即使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还是不得不背负这种命运。因为我父母会认为我这么做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报答。而且在整个温氏家族来看,牺牲一个人的婚姻幸福,比起伤亡来说,已经是最小的成本了。我也是明白这一点,才甘愿沦为工具的。阿桃,你知道吗?”温若漓幽幽地道:“即使我扔下家里人跟陈墨之远走高飞,我心里也会一辈子的不安,我将无法原谅我自己,无法原谅自己扔下了温家,这份自责也会缠绕我一辈子,使我不得安宁。”

阿桃看着温若漓,此刻感受到两人共同的一种命运,一种无力挣脱大环境的女性的命运。于是她慢慢扶着温若漓站起来,说:“小姐,你方才说的,阿桃不完全听得懂,但不管怎样,小姐,如果你已经决定好了跟田中先生一起,就想办法让自己开心,阿桃不想再看到小姐躲在被窝里偷偷为陈公子流泪了。”

温若漓听罢,于是拥抱了阿桃,她喃喃道:“谢谢你,阿桃,如今你是我最亲的人了。”而今,陈墨之离开她了,父母和姐姐也即将远赴英国定居,往后留在她身边的,也只有这个从小相伴到大的阿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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