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2)

1939年大年初十,正午的时候,阿梁拿了一封信给陈泰来,说是韶城来的信,陈泰来接过信便问阿梁:“楼下院子里怎么那么吵?”

阿梁说:“二老爷之前给二少爷相中了长苍镇的周家小姐,双方之前见了一次面,据说都满意,如今那周家小姐随家人来陈家看环境,二老爷正带着他们逛花园呢。”

陈泰来点了点头,便让阿梁出去了,他以为是姐姐家的来信,便拿小刀不紧不慢地拆开信,当把信的内容读完后,陈泰来脸色煞白,他呆坐了一会,才又喊阿梁过来。阿梁听到喊他,便又跑过来问:“怎么啦?泰叔。”

陈泰来问:“小俞今天去哪啦?”

阿梁说:“她跟大少爷请了一天假,说是有朋友来,要到赤墈镇去。”

陈泰来点点头,又问:“从去年七月到现在的报纸,还能拿到吗?”

阿梁说:“所有报纸大少爷看完之后,基本都送去厨房添灶火了。”

陈泰来说:“你帮我去看看,如果还有没烧的,全都拿来给我。”

“要那么多报纸干嘛?”阿梁摸不着头脑。

陈泰来道:“让你拿你就拿。”

于是阿梁便去厨房问了,厨房的人拿出一捆报纸给他:“天天那么多报纸,我们都烧不来,呐,这一捆应该有半年的了,你拿回去翻翻看。”

当阿梁把那一捆报纸递给陈泰来的时候,陈泰来突然严肃地对他说:“阿梁,你一会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关好,就说我要休息,谁都不许打扰,包括小俞,知道吗?”

阿梁点点头,帮陈泰来把门关好出去了。陈泰来等阿梁一走,便把所有报纸都平铺在床上,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放大镜,对着每一份报纸的内容一张一张地仔细看,不放过任何一条消息,就这样,他一直看到晚上,都没出过门,连饭也不吃。

这段时间,司徒烟上班后,吴樾便会留在司徒烟家里帮她做一点家务什么的,这天司徒烟回家,见吴樾已经做好饭菜等她了。司徒烟看着面前这一桌饭菜,有点不可置信:“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会做菜。”

“刚认识你的时候是不会,”吴樾道:“但在鸦片山那几年,我就跟耀叔学了几手,便会一些了。”

司徒烟见桌上摆了一道狗仔鹅,一道煎豆腐角,和一道椒丝腐乳炒通菜,她于是夹了一块狗仔鹅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又吃了一块浸满鹅汁的腐竹,吴樾见她吃了几口也没作声,便问:“怎么样?”

“是爹爹的味道,”司徒烟说:“这狗仔鹅是地道的碉城菜,爹爹当年虽是去凤城跟外公学艺,但在碉城菜上面,他保留了自己一贯的风格,反倒是我,现在会掺和一些凤城的做法,所以吃到这个味道,让我想起挺多往事的。”

“那我这手艺,算不算出师了?”吴樾问。

司徒烟微微一笑:“再练练。”

吴樾在她对面坐下,兴致勃勃地说:“我是这样想的,阿烟,现在国内时局动荡,如果我们能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生活,那就开个饭馆吧,你做菜最好吃,但如果你觉得累了不想做,那你就管钱,我来做菜,我们把阿冲也带上,那小子口才可好了,就让他招揽生意......”

司徒烟饶有兴味地听他诉说,听到他把文冲也带上,便问:“那你哥哥呢?”

吴樾抿抿嘴,说:“其实我知道,就算大哥很照顾我,我们都不在同一个阶层,从他进陈家那一刻开始,他就是陈家的人了,他在陈家有他的家人,我不能因为我跟他的关系,就让大哥跟我的生活连在一起。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以前我的生活是蜈蚣山和百足堂的兄弟,如今兄弟们都转业了,那么我的生活就是你和阿冲,阿冲是个孤儿,我第一次在山上见到他的时候,他瘦得像竹竿一样,在吃别人坟前的祭品,是我把他带到百足堂,带到我的生活里来,所以我得管他,希望你能明白。”

司徒烟点点头,表示理解。

吴樾又说:“阿烟,我知道你一直想离开碉城,我也知道现在战乱水路不通,离开中国的船票一票难求,但是,这船票我一定会想办法,你放心。”

司徒烟道:“你如果要去做些冒险的事来换钱的话,这船票我不要也罢,况且,还有爹爹留给我的金条呢。”

吴樾道:“耀叔留给你的金条你不要乱动,我是你男人,船票的事就交给我。大哥有一批货要运送到四邑各处,我揽下来了,做这事,不止是为了钱,更是想做一些该做的事,我知道大哥一直也是这么想的,陈家的家业早就够他过上一辈子了,但他这么些年还一直为这些事奔波,他想的,也就是尽他所能来保护这片土地而已。”

司徒烟抓住他的手,说:“可我不想你涉险。”

吴樾拍拍她的手:“你要相信一个土匪出身的人,都说术业有专攻,我们也有我们的方法,所以,对你男人有信心一点。”

司徒烟点点头,但仍是一脸担忧,吴樾把她黏在嘴角的饭粒摘下来放进自己嘴里,说:“把菜趁热吃了,你可是第一个吃百足堂堂主亲手做菜的人。”

司徒烟轻笑道:“要是你们没转业的话,我现在可是压寨夫人了?”

“可不是嘛,”吴樾道:“你这性子就适合当压寨夫人,像我娘当年一样,够拽。记得在船上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你穿着一身湿漉漉的嫁衣,冷得直哆嗦,但一点都不怕我们这帮土匪,你说了你的经历以后,我当时就想,这姑娘真够犟的,带回去当我的压寨夫人多好......”

“你若是当时就把我带走,”司徒烟道:“接下来估计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吴樾说:“虽然当时放你走了,但后来兜兜转转,你还是来到我身边。我被拐去鸦片山的时候,前路看不到希望,那时候心里几乎要放下你了,当我知道耀叔就是你亲爹的时候,我就想,我跟司徒烟是有多大的缘分,命运才将各种与你有关的人带到我身边......”

司徒烟想起一路来的种种,她和吴樾能走到今天,的确很不容易,在这乱世之中,怕是只有吴樾,才是与她命运紧紧相连之人了。

吴樾觉得司徒烟把自己交给了他,所以他得尽早给司徒烟一个名分。于是三月底的时候,他带着司徒烟跟陈墨之在金城酒楼正式见面,这是他们三个人第一次聚在一起吃饭,吴樾想请自己哥哥替他正式向司徒家提亲,但他这个想法却遭到了司徒烟的反对。

“我不想与司徒家再有任何瓜葛。”司徒烟道,她想起在司徒家的日子,想起叔父对她的一些难以启齿的恨,想起把她卖到王家的过往,她不想再去触碰这份亲情。

“但你是司徒家的人,”吴樾道:“我这是跟司徒家要人,这份礼数总是要给的。”

司徒烟道:“我与司徒家已无任何关系了,再说聘礼吧,叔父在把我卖去王家的时候已经收过了,而王家又把我卖去荟仙楼,所以,也不欠王家的,倒是七爷,他花了五倍的价钱把我从荟仙楼里赎出来,算来算去,这聘礼给七爷才对。”

在旁边桌喝茶的关山听到后面这句差点呛到,他擦了擦嘴说:“我没听错吧,白收一份聘礼?”

“七爷,这是你该得的,”司徒烟道:“这笔赎身的钱,我说过,总得有一天要还给你。”

关山道:“你要说还我钱那说得过去,你要说收聘礼呢,我还得认你做女儿才行。”

陈墨之见他们越扯越复杂,便说:“这样吧,司徒烟赎身的钱,我先替阿樾还给七爷。”他看着吴樾与司徒烟道:“至于聘礼,阿烟,你现在一个人生活,并不依附司徒家,这笔聘礼是我替我弟弟要你这个人,所以就交给你,至于你拿来怎么用,是你的自由。”

司徒烟没想到她这笔赎身费竟有一天能解决得如此圆融,这笔钱虽然是陈墨之来付,但他以吴樾的名义还,吴樾又是她的男人,那么,她不用再欠着关山的这份人情了。她看着陈墨之,突然明白,这个跟她说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的男人,懂得她骨子里真正需要的东西——自由。

事实上,陈墨之跟司徒烟在某方面来说是十分相像的,他们都是第一眼能看穿事物本质的人,也都是被恩情困住的人,所以没有人能像陈墨之那样理解司徒烟为什么要急于将关山的恩情还清。

明白到陈墨之的用意,司徒烟于是站了起来,朝陈墨之鞠了一躬,诚挚地说:“谢谢你,陈先生。”

陈墨之微微一笑:“还叫陈先生吗?”

司徒烟秒懂他的意思,便喊了一声:“谢谢大哥。”

吴樾见司徒烟随他喊陈墨之大哥,高兴得一个劲的抓住司徒烟的手不放。陈墨之看着眼前这对璧人,想起自己心里的那个人,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回到碉城后,他一直都有给温若漓写信,甚至怕信件交不到温若漓手中,他在离开香港之前还特地跟香港联络处的明叔交代过,所有他寄到联络处的信,信封上写着阿桃的,都请明叔代他找人交给温家的丫鬟阿桃。但转眼半年多了,温若漓却没有给过他一封回信。即使这样,他昨晚还是给温若漓写了长长的一封信,在今早出门之前,交给张京俞让她帮自己寄出去。

“大少爷,这个阿桃是谁呀?怎么一直不见她给大少爷回信呢?”张京俞问。

“是一个香港的朋友,”陈墨之道:“也许她不方便回信,但不管怎样,你今日帮我把这封信寄出去吧。”

“好的,大少爷。”张京俞应道,便拿着信出去了。

半年了,陈墨之心想,温家一家还未能离开香港吗?他们还在田忠诚监视下生活吗?每每想到这,陈墨之便心急如焚,好几次,他都想偷偷去香港查看一下他们的情况,但因为这边一直都有事务要处理,他未能脱身。只能寄望温若漓看了他这些信之后,能想办法给他回一封信,让他能安心。

陈墨之正想着温若漓,突然一声警报声伴随着爆炸的巨响把他拉了回来,只见对面的吴樾和司徒烟都站了起来,关山也走到酒楼门口查看,这声巨响来源于下埠,好像是下埠被炸了。

众人都纷纷跑到外面看情况,不一会,一个伙计便急急忙忙的跑回来:“不好了七爷,”那伙计气喘吁吁地对关山说:“下埠那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几架日本战机,往赤墈市场、升平酒家、中华书局等地方扔下好多枚炸弹,现在下埠那边都被炸得不成样了,死了好多人,上埠的人想去救援都去不了,日军的战机还没走!现在还在炸呢!”

酒楼里的食客顿时乱作一团,大家纷纷议论:“还好今天没去升平酒家......”,“现在炸下埠,待会是不是也会来炸上埠?”,“炸弹说来就来,我们该往哪躲呀?”“躲不了的,日军看哪人多就往哪扔,咱听天由命吧!”

上埠的民众纷纷涌到江边,看着对面下埠被炸得烽烟四起,大家含着眼泪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日军肆意炸毁,一个个都颤抖着说不出话,脸上满满的愤恨。

“赤墈市场......”吴樾惊觉道:“糟了!阿冲还在下埠联络处!”说罢他便想往门外冲去,却被司徒烟一把拦住。

“你现在跑去下埠也没用!”司徒烟焦急地说:“日本人还在炸下埠呀!你要跑去送死吗?”

“阿冲不能死!”吴樾激动地说:“他不能死,我不能再让我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了!”

司徒烟于是紧紧地抱着他:“你不能去!不能去送死!”

“阿樾,你冷静点,下埠现在还在轰炸,我们谁去了都是死路一条,”陈墨之赶紧过来劝住吴樾:“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有了阿烟,你有事的话她怎么办?你就不为阿烟想想吗?”

听到这句话,吴樾被劝住了,他咬着牙闭上眼,眼泪簌簌而下,司徒烟看到他整个人都在颤栗,知道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和心魔,于是她抱着吴樾,温柔的安抚他:“阿樾,别怕,你要相信阿冲,他一定吉人天相,能躲过去的......”

吴樾被司徒烟抱着,整个人像小孩一样依附着她,他颤抖着嘴唇,脸色苍白,司徒烟拍着他的背,温柔地哄他,不一会,吴樾便慢慢安静下来,整个人也不再颤栗了。陈墨之看着这两人,明白了弟弟为什么喜欢司徒烟,这个女子,的确能让他放心把吴樾交给她。

日军的战机在下埠轰炸了半小时后便飞走了,群众们见不再轰炸了,便纷纷涌向下埠,陈墨之、关山、吴樾与司徒烟四人也立马跑去下埠,只见曾经繁华热闹的下埠街区此时变成了一片废墟,升平酒店、中华书局等建筑物大楼倒塌,破碎的墙头和瓦砾见证了这场人间灾难,众多的伤者在废墟中挣扎,他们呻吟着,试图寻找一线生机。

吴樾跟陈墨之首先跑去联络处找文冲,司徒烟看着街头满布的尸体,不觉停住了,在她脚下不远处,是四个小孩的尸体,他们非常的小,最大的看上去五六岁左右,最小的也就两岁的样子,此刻他们倒在废墟中,紧闭着眼睛,没有了生命力,血肉模糊得像一块块沾满血的破布,地上到处都是人类的残肢碎肉,司徒烟小心地走着,她一边走,一边不自觉地颤抖,此刻她明白吴樾为什么会颤栗了,人在看到同类的尸体,尤其是非自然死亡而死状惨烈的尸体,都会由内而外地颤栗,这是一种生物感到危险的本能反应。此刻司徒烟就是本能地颤栗,她四肢冰冷,不自觉地颤抖着,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关山从她背后走了上来,脱下了西装外套裹在司徒烟身上,司徒烟看到关山眼角含泪,他也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司徒烟于是哭了,关山看着周围的一切,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但他还是叹了口气,沉声说:“别看这些了,我们赶紧去找找还有没有其他生还者。”

司徒烟点点头,便随关山去找废墟里的生还者。

街边那些被炸毁的铺子中,有一些人躲过了炮弹的袭击,但也永失所爱。司徒烟看到那个卖烧鹅的老人正抱着他被炸死的伴侣在嚎啕大哭;而她经常去买鸭粥的那个铺子,老板也在他儿子的尸体前哭得死去活来,司徒烟还记得他儿子叫小智,是个非常温和的年轻人,不久前还听说考到了大学,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那些躲过炮弹的人们,此刻正在废墟里一个个地抢救尚有呼吸的伤者,司徒烟一路走着,直到看到江边一处大树下,有一个被炸烂了半边的平底锅和散落了一地沾着泥尘的豆腐角,司徒烟心脏一紧,她先是不敢相信,但还是慢慢地走了过去,只见也安氏倒在烧着了的树下,他半边身被炸没了,以前用来代替走路的那个带轮子的木板,此刻正在他身旁,连同尸体一起焚烧。司徒烟闭上眼,不忍再看也安氏的尸身,她痛苦地咬着嘴唇,已由刚才的惊慌恐惧变为此刻满腔的愤恨,日本人真他妈的该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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