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7(2 / 2)

陈墨之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他突然想到,陈泰来的死也许并不是意外。

乐慧见少女已介绍了自己,便说:“三年前,我们的人在平康镇虎山的山脚下救了一名摔下山崖的少女,她当时正卡在树上,前额被撞破了,流了一脸的血,我们的人见她还有气,便带了回来,她醒过来以后,我们发现她失忆了,问她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她都不知道,我们听她说着一口韶城口音,便留意韶城有关失踪人口的消息,但也没找到任何线索。这三年来,她一直都跟我们住在一起,除了失去记忆以外,生活一切正常,所以,我就把她纳入了我们的队伍,如今,她也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了。”说到这,乐慧怜惜地看着少女,继续说:“可就在前几天,她突然发了一场高烧,烧了三天三夜,人迷迷糊糊的一直在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吓得我以为她要活不过来了,但昨天早上,她醒过来了,醒来第一句话就跟我说,她叫张京俞,她记起所有事情来了。”

陈墨之听到这,便示意少女坐下,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少女对面,对她说:“现在你跟我说说,你失忆之前,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少女道:“我叫张京俞,甲寅年出生,是韶城白土墟镇人,我爹叫张广新,我娘叫陈杏娇,我在家里排行第二,上面还有个姐姐,我有个舅舅叫陈泰来,他在碉城平康镇陈家当管家,我的外公陈秉廉当年也是在陈家当管家,三年前,舅舅给我娘寄来一封信,说是他腰椎受伤了,想要找一个咱家的人替代他当陈家的管家,他还在信里点名说要让我过去,我娘听说碉城平康镇的人都很富有,便让我过去了,我一个人坐了几天的车,辗转一路到了碉城,在通往平康镇的一个茶馆里歇息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她说她叫徐锦,也是去平康镇陈家当佣人的,我一听这人跟我同路,高兴得很,于是便很信任她,她说带着我去陈家,我便跟着她去了,她说走虎山的路比较近,我也傻傻的跟着她上山,谁知道到了虎山,她趁我不备之时,突然就过来掐我脖子,她的力气很大,我不一会便失去知觉,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我死了,整个人就像掉进无底的深渊里面,周围黑压压的一片。后来她应该是把我扔下山崖吧,同僚们找到我的时候,说我卡在树上,头部受了伤,流了一脸的血,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总之,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记不起了,我只看到慧姐和我的几个同僚们,他们说在虎山的一棵树上发现了我,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这状况一直延续了三年,我时不时都会做一些被人掐的噩梦,但醒来以后便又记不清了。一直到几天前的晚上,我突然就着凉发了烧,烧得我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梦里一直有个好像很熟悉但又说不出他是谁的老人家跟我说话,他让我跟着他走,然后他带我回去韶城,带我走进我家,一切都那么熟悉,我忽然记起了这就是我家呀,然后这老人家又带着我坐车,从韶城到碉城,带我走了一路,直到带我走到歇息的那个茶馆,又走到虎山,我忽然就记起来了,我是在虎山被人掐晕的,那个人本来是想把我掐死,但她没想到我当时只是晕过去而已,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她把我推落山崖,但我掉到一棵树上卡住了,还好她没有查看我死透了没有,不然我就没机会见到我几个同僚了。”

陈墨之听罢,便问:“你还记得掐你的人长什么样子吗?”

少女道:“她跟我差不多大,样子有点模糊了,但我记得她右手中指上面有一块红色的斑,很像烫伤的痕迹,当时我还问过她,她说是胎记。”

陈墨之记起张京俞那次给他端面的时候他也瞅见过她的手,她右手中指上面的确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红斑,很像是烫伤的痕迹。想到这,他明确清楚了,坐在他面前这个才是真正的张京俞,陈墨之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刚说,那个掐你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徐锦。”张京俞道。

陈墨之快速地在脑海里过滤,自己以前是否认识这样一个人,或是与她有关的姓徐的人,但他想了一通,都没有任何线索,看着面前真正的张京俞,陈墨之叹了口气,告诉她:“有一件事,得告诉你,很抱歉,你的舅舅陈泰来,在几天前过世了。”

张京俞怔怔地盯着他,不可置信地问:“他是怎么死的?”

“暂时只知道是意外掉下楼梯,但他的死因,我会调查的。”陈墨之道。

张京俞听罢,眼里渐渐聚起泪光,她低下头用手绢擦了把眼泪,问道:“这三年来,那个徐锦,是不是代替了我的身份在陈家当管家?”

陈墨之点点头:“是的。”

张京俞又问:“你们这三年也没怀疑过么?”

陈墨之道:“抱歉,是我们的疏忽。”

张京俞道:“舅舅的死,说不定就是跟她有关,请陈先生务必查清楚,舅舅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我马上就回去彻查这件事,”陈墨之道:“为保你和慧姐的安全,我暂时还不能把你带回陈家,请谅解。”

“我懂,”张京俞道:“陈先生也务必小心,此人居心叵测,指不定还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陈墨之点了点头,于是他站起来,告别了乐慧和张京俞,马上驾车奔回陈家,回到陈家后,他发现门口聚了一些人,那是小萍和她的父兄们,他们在门口嚷嚷着:“把杀人犯张京俞交出来!”

陈墨之把车开进去之后,这几个人马上奔上来,阿梁见状,怕他们对陈墨之不利,便迅速跑过来保护大少爷。陈墨之下车后,并不怕他们伤害自己,而是问小萍的父亲:“老人家,你方才说,哪个是杀人犯?”

小萍的父亲气势汹汹地说:“张京俞,你们的女管家,因为我女儿看见她杀人了,她还跑到我们村里来要杀掉我女儿,幸好我们回来得早,我的小萍才没被她弄死,现在她跑了,我们说什么也得过来陈家讨要个说法,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陈墨之回头问阿梁:“张京俞呢?”

阿梁说:“一整天了,都没见到人。”

陈墨之道:“先安置好小萍和她的家人,然后你去搜一下张京俞的东西,看有没有留下点什么线索!”

阿梁点点头,正要去办,但他又想到点什么,突然回过头来问陈墨之。

“大少爷,”阿梁问道:“小萍她爹说的......都是真的么?”

陈墨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凝重地看着他,这一刻阿梁懂了,于是他眼含泪水,忍着情绪,带着小萍和她的父兄去休息的地方。

陈墨之回到自己的书房坐了下来,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一下子没有适应过来,如今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慢慢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捋清。不一会,阿梁来了,他提着一个包袱,放在陈墨之桌上,说:“这就是张京俞留下的东西,行李都被她打点好了,就放在床底,看来她早就准备要走了,只是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连包袱也来不及带。”

“她应该没打算走,”陈墨之道:“她大概想着把小萍解决掉还回来,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失手罢了。”

阿梁沉吟片刻,问道:“大少爷,京俞真的是杀泰叔的凶手吗?”

陈墨之点点头:“从目前种种迹象来看,大概率是她,”说到这,他又问:“小萍和她的父兄呢?”

阿梁说:“我让他们在西边空置的仆人房休息了。”

陈墨之看了一眼座钟,发现时间尚早,于是便站起来,说:“走,跟我去会会他们,听听他们怎么说。”

阿梁于是便跟着陈墨之来到小萍和她父兄休息的地方,与陈墨之一起,听小萍讲述着事情的经过,当小萍和她爹把他们所知道的都告诉陈墨之之后,陈墨之对小萍说:“以后你就继续留在陈家,不用担心,我会保证你和你家人的安全,至于杀泰叔的这个人,她不叫张京俞,至于她是谁,为什么会冒名顶替张京俞来我们陈家,这个事,我会把它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们和死去的泰叔一个交代。”

小萍的父亲见陈墨之说话斯文有礼,并不糊弄他们,便说:“我们都是粗鲁人,方才说话若是冒犯到,还请陈先生不要介意。”

“不冒犯,”陈墨之道:“看到你们一家同心协力,我替你女儿有你这样的一个父亲感到骄傲。”

小萍的父亲听到陈墨之如此夸他,便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吗?不过我也觉得我人挺好的......”

陈墨之站起来,握了握老人家的手,便交代阿梁:“让他们在这住些时日,等大家都缓过气,再回去吧。”

阿梁点点头。

陈墨之从仆人房出来后,迎面遇见陈逸之和周楚桐,只见周楚桐挺着孕肚,一脸担忧地问:“大哥,小萍她......没事吧?”

陈墨之道:“可能受了点惊吓,但人没事,现在就在屋里头,你们可以进去看她了。”

周楚桐点点头:“谢谢大哥。”

陈墨之回到书房后,打开了阿梁放在他桌面上那个包袱,发现里面除了一些女人的衣物,并无其他能梳理出线索的东西,他翻了几遍,最后找到一颗纽扣,这颗纽扣,显然与这堆女性衣物并无关联,它是一颗铜制的纽扣,上面印着青天白日的图案,陈墨之知道,这是国民党军服上面的纽扣,而这种花纹,只有科长级别的军服才有。

三月末,“汪伪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汪伪政权虽是以“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为名,实际上却是军事上完全受日本指挥、政治上完全追随日本、经济上完全为日本服务的傀儡政权。汪伪政府成立后,国内多地游行示威,爱国青年们大喊着“打倒汪伪卖国贼!”团团包围了汪伪政府。而在香港,也有部分爱国青年不怕日特监视,在街头发散传单,痛斥汪伪政府的卖国行为。

由于温钦甫出任汪伪政府的司法院院长,也在演讲上露过面,很快便有人摸索到他的侄女温若漓人在香港的信息,因此田中诚担心温若漓一个人在香港若出什么事他远水救不了近火,便找人连夜将温若漓和阿桃带离香港,送至广州城荔湾区桨栏路的一处寓所。就这样,温若漓与阿桃在广州城住了下来。自1938年广州城沦陷后,日军随即对广州城进行殖民统治,所以其时的广州城属于日军的管辖范围,于此时的温若漓来说,就相对安全一些。

温若漓在广州城住下的第二天,田中诚来看她,见寓所附近一带的居民并不复杂,楼下街道也有几家日本人开的店,田中诚便放心了些,他对温若漓说:“阿漓,抱歉让你如此动荡,如今广州城比香港安全,你离我近一些,我也能安心。”他见温若漓点点头,便试着牵她的手,温若漓也没有抗拒,任由他牵着,田中诚见状,心里高兴,便一把将温若漓揽过来,说:“阿漓,我最近比较忙,不能陪在你身边,但我已经向叔父申请,争取年中与你成婚,婚后你喜欢留在国内也行,跟我回神户也行,都随你喜欢。”

温若漓轻轻地从他怀里脱开来,拢了拢自己微乱的秀发,说:“这些......到时再说吧。”

“也是,”想到这,田中诚便有些腼腆:“现在说,还为时过早。”他见温若漓清减了不少,便道:“我知道香港的厨子做饭不好吃,而你又喜欢粤菜,所以特地为你挑了这个住处,楼下全是粤菜,现在广州城归我们管理,你大可放心去逛。”

温若漓呼了口气,说:“谢谢你。”

田中诚道:“你我之间,以后再也别说‘谢’字了。”这时,田中诚的副官佐藤走了过来,用日语与田中诚说了几句,田中诚听后,沉吟片刻,便对温若漓说:“部里还有事情需要我回去处理,你就早点休息吧,我有空再来看你。”

温若漓点点头,说:“去吧。”

田中诚走后,温若漓回到寓所,她一边喃喃地重复着佐藤说的那句话,一边拿出一本日语书来查询,看完之后,她大概明白佐藤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佐藤那句话说的便是:“难民已经运送到本部了。”

难民,本部,为什么要运送难民到部队里?田中诚到底在做些什么?温若漓想了一夜,次日一早吃过早饭后,她便对阿桃说:“阿桃,你在家里待着,我出去一下,田中诚如果来找我,你便说我到外面逛街去了。”

阿桃道:“小姐,你初到广州城,人生地不熟,不让阿桃跟着,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呢?”

温若漓道:“广州城如今是日军的殖民地,每条街道都有日军把守,倒是不怕会发生些什么,我就是去看看外面的环境而已,如果你跟我一起去了,家里没人,倒是怕田中诚会多想。”

阿桃听罢,心想小姐也是去逛逛街而已,便由她去了。自温若漓跟陈墨之分手以来,阿桃看着自家小姐慢慢变得憔悴,在香港的时候,温若漓常常一个人窝在屋里,也不出去见见阳光,吃不好也睡不好,眼见温若漓往日红润的脸庞变得日渐苍白,阿桃在旁边看着也心疼不已,而今来到广州城,难得小姐愿意去外面走走,在不危险的情况下,也是好的。

于是温若漓便让阿桃守在家,她一个人走了出来。1940年的广州城,到处都是巡行的汪伪军队,虽然经受了十几个月的狂轰滥炸,但此时广州城的街头依然人来人往,温若漓叫了一辆黄包车,告诉车夫自己要去华南派遣军司令部,那黄包车夫回头打量了温若漓一番,眼神十分复杂,温若漓被他看得有点慌,便用粤语说自己只是去那一带办点事而已,黄包车夫才回过头去开始拉车。一路上,温若漓看到街边有许多被炸毁的房子,在那些残破的墙壁上,还有着干了的斑斑血迹。温若漓能想象到当时的状况有多么惨烈,日军的炸弹扔下来之后,这些被炸死的人骨血分离,他们溅到墙上的血是鲜红滚烫的,而今过了一些时日,那些废堆下的尸骸被搬离了,印在墙上的血迹也被风干了,颜色亦黯淡了下去,再久一些,便模糊成普通的污迹一样,人们再看过去,也记不起这里曾经丧失过多少鲜活的生命,那些死去的人就这么被时间遗忘了。

战争到底是谁的错?人为什么总要被一些不相干的人左右到自己命运?温若漓经常想这个问题,好像在任何时候,个人的命运都很难免地被时代裹挟,因为群居动物都是与社会紧密相连的,几乎没有人能超脱于社会和时代的影响。即使你如何努力,都挣脱不了这个大环境,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但凡决策者失当,下面的蚁民都只能任由时代的车轮碾压过去,且并无还手之力。这种深深的无力感与无法言喻的痛,也许,就是所谓的时代之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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