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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着他的手,向前走去。一步,两步。两旁是定在原地的嘈杂人群,我们穿行而过,在黑暗里摸索着,向前去。
“我已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幸若道,“余先生也应该一同抛下我。”
他停下脚步。我想说点什么,随便什么,来打破这令人脊梁骨发弯的沉寂,于是回过身去。就那一秒,他踮起脚尖,在我耳边说了句谢谢。
万物寂然,喧闹化为无声。
半晌,他补充道,“你真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余先生。”
借着微弱的备用灯光,我看见他松开我的手,向后退去。毫不犹豫地,我伸手扼住他的手腕,他诧异地看过来,瞳孔里有我,还有身后的天穹。
我历过许多人许多事,如同在和也街的樱花与风中穿行。我遇见一个男孩儿,他从污浊泥泞里挣扎走来,却笑着替我拂去肩头沾染的花瓣。
“就算这个世界抛弃你,我也不离开。”
他笑了,说好。
远处的灯光明明灭灭。
比如,那时我以为,能永远抓住他了。
“我要搬去地下城了,和你说一声。”周五工作日快结束的时候,我对艾伯特道。
“怎么回事,哪根筋搭错了?”
“呃......我和我恋人住一起。”
他酸不拉唧地砸了砸嘴,又提起另一件事:“哎,听说那个WRO了吗?”
“什么?”
“就是那什么......The World Renaissance Organization(世界文艺复兴组织).”他道,“都是从前美院的教授和学生,聚在一起和政府对着干......没什么,就是我的工作量又增加了而已。”
“这样啊。”
“可别忘了,精神文明从来都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这群不知甘苦的人,成天整些虚的。”
我不想反驳他。我至少相信,这段空洞的日子会过去,我的男孩可以背着他的画板画架,自如地描绘他所爱的一切。
回和也街的时候我不带平板和AI助手,只是背了一个帆布包。樱花落尽了,我踩着凹凸不平的道板,走到和也街12号的门前。
门只是从外面带上,我不费力地推开,就看到渡坐在画布前。
他在画海上的落日,尽管真正的夕阳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我轻轻把包放下,走到他身旁。他望着画布的表情像是将军眺望远方的战场,待到他看向我的时候,又是一副迷迷糊糊的猫咪模样。我瞥了一眼院中的竹林,向他倾过身去,问:“出去走走吗?”
他支起身子,扯着我的领带一笑,一口咬住我的喉结,又近乎虔诚地亲咬我的下巴。我闷哼了一声,待他尽了兴,低下头去寻他的唇瓣。
某些隐秘的美,他比我更乐于欣赏。
晦暗与明晰之间似乎只差一束光,但谁也不乐意醒过来。他带着哭腔呓语,受不住时难耐地咬我的肩头,又在辗转之间轻喟:“先生,我好爱你。”
我安抚地吻渡的脖颈,却知道他很享受在昼夜黑白之间颠倒。昏沉中,他是炽热;我拼命拥着他,挥之不去的,是他在暗夜里冰凉的指节。
目光向下,我注意到他蝴蝶骨上纹着一排小字。
“I was born to fight against the world.”
我顿住,把他挡着脸的手臂拿开,逼迫他看着我。
“你背上的是什么?”我附在他耳边,“上次的时候就看到了。”
他双腿勾着我的腰,声音低迷:“别问那些,你快点。余闻,我要你啊,听见没有......”
“你答应我,别做傻事。”我想起艾伯特说的WRO,“别撞在枪口上,熬一熬,这几年就过去了。”
他垂着眸子不说话,我的心立刻软了,补上一句:“但不管你怎样,我都不会离开。”
“啊,我应该把这当成余先生床上的甜言蜜语吗?”他拉着我的肩膀起身,率真的一抹笑里挑不出杂质来,“有生之年,我真想请你去看我的画展。”
我把他按了下去,吻了他的额头。
有生之年。
休假之间,一个大会突然被召开。我急急忙忙地跑去政府大楼,只从几个女议员口中得到了只言片语。
WRO被列入反政府组织了。
“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为什么还有人不满意?”坐在我前排的安妮丝脸上带着困惑,“他们的文艺只是生活附庸品而已,我们应该把精力放在建设上来......”
我打开平板开始检索,发现能找到的书籍是除了学术书刊外已无其他。
这时,会场安静下来。安东·普利谢茨基昂首走上来,摸了摸他已经没有毛发覆盖的前额,朗声道:“各位,我们的新工作开始了。”
他打了个响指,一个巨大的信息窗口弹出,我率先捕捉到了上面的简体中文字符:复兴革命。
我旁边的艾伯特此时也睡不着了。
“反政府势力抬头,这些社会败类,只顾文化享乐,一无是处......”
“铲除他们!”人们高喊,声浪蔓延开来,遍布整个会场。
这是我无数次向普利谢茨基寄信,而他表示了解的结果。
人们安静下来,他们的目光又汇聚到一个缓缓走出的中年男人身上。他顶着银灰色的头发吃力地走着,脸上沟沟壑壑,目光躲躲闪闪,如同一个被保释出狱的盗贼。
“他们当中也有醒悟者,比如凡尔赛先生。”安东从他手里用力抠出一小块芯片,放在识别器上,一个巨大的信息窗口显示出来。
“这是WRO反政府组织的成员名单。”
我在主席的一栏看到幸若渡刺目的片假名。
我是这个大时代背景下,多么渺小的一个人啊,渺小得像尘埃,随波逐流,无能为力。
但我爱的人,说要与世界为敌。
“主席。”我站了起来,所有人看向我。
“副院长,您有什么事吗?”
“我申请退出这次行动。”
“抱歉,副院长,除非您辞职,您有参与一切需要社会科学院提供支持的活动工作。”
辞职吗?那更意味着,我只能隔岸观火。
我望向普利谢茨基,他微微地摇了摇头,用口型比了句:“极右翼来了,形势所迫。”
大同,就是个骗局。
极右翼政党为了在联合国获得更多席位,推动了大同社会的建设。他们像是对待没有思想的蚍蜉一样对待人民。
哈,像我们,弱势而没有任何实权的学院一派,就成了用得顺手的工具。
我站了几秒,一切都想通了。
然后,我微微鞠躬,转身穿过过道,将大厅门推开一道缝,侧身离开。
我连接上渡的耳麦,接连呼叫几次,没有人回应。
我让艾伯特盯紧了其他人,独身回到地下城。我知道渡常常去的地方是地下城北一处荒草从生的破败园林,二话不说,就向那里赶去。
他果然在。
我走到他的画架前。渡掷下笔,纤长的手指托着下巴,抬头看我。
他画的是一座倾颓的水榭,和满池的枯草。
“我想我们不应该有这么多故事的。”他抱歉地笑着,一如初见,“余先生,这辈子看你一眼,就够了。”
一眼就够了,余生也不必再见了。
但我终究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你能跟我走吗?”我试探着问,“就算是为我。”
“抱歉,我不能。”
秒针不知走了多少圈,他收拾了画架和工具,缓缓起身。
“我面前这个人叫余闻。”他将我的名字咬得很重,“他是我遇见过最温柔的人,栗色头发,喜欢灰色,眼里有星汉灿烂。如果他爱我,那就应该......”
“我爱你。”我道。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明白。
他拖着画架走到我面前,拥住了我。巨大的电子钟显示下午5点,地下城的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复兴运动最终开始了。
我所在的这个温室陷入了一片混乱,仿佛是百年前那般,从科学院里出来的年轻学生穿上联合国军的制服,闯进人们家中,把什么塑像、画作全部收缴,投入熔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