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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显示器前坐下,调出电台,带上耳机。第三军团的通讯结构简陋,难以使用分组无线网,只能依靠隐蔽的中心控制站将信息传入骨干网。他调度着,切转几个频道,终于听到了传来的呼号:“通讯部是否准备?收到请回答!”

“准备好了。”他道,“ 请连接移动台。”

他调到了指挥部的频道上,恰好听见帕利斯道:“我去埋伏了。”

清脆的摩擦声,他上了弹夹。詹姆斯在那边道:“十点钟方向,苏门答腊路。”

噪声与火力打击的轰响交织成一片,击溃了落地的笃定,将旁观者的心狠狠揪起来。艾里不能说一句话,他静静地望着显示屏,听着那边的响动。有一个连接源断了,大概是人没了。

他盯紧了帕利斯闪烁的标示。

耳边传来一阵系统警报,他打开电台后端,发现入侵。他试图锁定,那人也足够聪明,变着法子瓦解中央控制。两边就这么猫捉老鼠似的僵持着,艾里许多年不碰这些,不由自主地紧张。

能拖延一会就是一会......

“前方火力支援,掩护我过去。”

“东区如何?”

“敌人进来了,准备切断其路线。”

“别过去......克里斯!”

“准备接收伤员,请告诉具体位置......”

“请迅速抢回尸体。”

成功了。敌人的入侵被暂时掐断,全面防火墙能撑24小时。艾里站起身活动手腕,放下耳机,转身看到装着光钟的金属保险柜。他将手掌贴在柜门上,仿佛能听到光学频率波折出的滴答声。

他赤忱地热爱关于这里的一切。

机械门传来闷响,他握住枪柄回身,看到团里的两个士兵。他们向他敬礼,跑到保险柜旁,将它轻轻抬起。帕利斯随后进来,他身上溅了血渍,那杆M16挂在肩头,沾满尘灰。

“放心,我不会食言。”他道,“但你必须转移,带着光钟。联合国已经来人了,你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与时间相通的人,请将它归还给所有人。”

伦敦支撑不住了......

而他,斯坦顿上校,将留到最后一刻。

“不可能!”艾里加快步子奔上前,正要扯他的衣袖,帕利斯将手缩回,向后退了一步:“三英尺。”

艾里不可置信地停住了。帕利斯笑了笑,道:“这是你自己说过的。三英尺让人保持清醒,不记得了?克洛诺斯·艾里爱的是时间,还是时间之外?”

艾里将手放回大衣口袋,眼底暗色中翻涌出一点斑斓。对峙,沉默的对峙,压抑如同风暴,将人裹挟其中。他对世界冷硬,唯独这一人触到他的柔软。

但克洛诺斯·艾里属于时间。

“后者。”他轻声道,与上校擦肩而过。

直升机停在一座建筑楼顶,爬山虎被气流裹挟得摇摆翻卷。艾里踏上墙旁的铁梯子,听到帕利斯道:“我从一开始见到你,就想着要如何与你告别。”

“I kno”

艾里停下来,隔着梯架向帕利斯伸出手。帕利斯将他的指尖握住,留了一点温度,转瞬松开。

耳旁是紧急的军报。他站在地面上,目送着直升机离开。

“这是哪里......英吉利海峡?”

“没错。只能拿直升机将就了,你知道的......到处都是战事,烧钱。”飞行员道。艾里向窗外看去,耳机时不时传来一串经纬度数据。

灰蓝色海面洪波涌起,海鸥如逗号般时不时掠过。这个区域少有渔船了,再往东,就是亚欧大陆。

“伦敦沦陷了,然后怎么办?”

“军队会撤离,准备以后继续作战。放心,你爱人会没事的。”

“他,他不是......”

艾里摊开掌心,又将手握成拳。

不过是两个各负使命,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远远地能看见大陆海岸线了。艾里支起身子,身旁的飞行员开始哼小曲儿。他许久没有回迁到巴黎的总部,如今想来,有些雀跃。

通讯被接上,耳边传来一点杂音,然后是帕利斯的声音:“克洛诺斯......到哪里了?”

他很少喊艾里的名字。

“快到大陆了。”艾里道,那边隔了好几秒都没有回应。忽然,帕利斯道:“我爱你。”

耳机骤然尖声啸叫起来,直升机仿佛被一只手推了推,整个都在不住震颤。艾里身子往前一冲听着耳边紊乱的数据,大声问:“发生什么了?”

“地震......”

两人向咆哮的大海投去一眼。

“还有一种可能......原子弹。”

直升机刚落地,艾里就直接跳了下去。同僚艾伯特在等他,被他一把拉住。

“刚才地震了?回答我......是地震?回答我!”

他喊得歇斯底里。

艾伯特摇了摇头,抱住他。

“北纬51.3度,东经0.1度,伦敦。”他缓缓道,“原子弹爆炸。”

总部的上将将帕利斯的遗照交给艾里时,说了句节哀。艾里没有听到似的,将照片捧起,吻了吻那人凝滞的眉眼。

“这是他的遗书。”他将那枚硬盘交给上将。头发花白的老人握着硬盘,落下泪来。

“他是个好孩子。”上将将硬盘放入一旁的读取器,“一个果敢善良的勇士。”

屏幕上浮现出短短几行字。

“敬告尊前:

若此遗书被发现,则伦敦陷落,英格兰危急。大英国会在解散前,令我转交此至联合国总部,使用北大西洋军备库中的氢弹,对以色列极端组织总部进行打击。

军备库密码是一串字母对应的数字,我会在牺牲前告诉一个受信任的人。”

这意味着,联合国也拥有了毁灭性武器。

“什么字母?”上将问着。身旁的年轻人仿佛永远不悲不喜,淡漠地注视着一切。

“I love you.”他道。

半个世纪的战火最终换来了和平。

因为辐射,克洛诺斯·艾里再没能回到日思夜想的格林尼治。他留在巴黎天文台,教授学生。光钟被尘封,世界被校准,不再需要人守卫时间了。

伦敦的雨也成了墨色的。

他会给每个遇见的年轻人在毕业之际写一句赠言,鲜有人看懂——“追寻你们的时间之外。”

克洛诺斯·艾里是这世界上离时间最近的人。这是何其高格的尊荣。

而把他与他的天光相隔的,正是时间。

江南黄梅天总是磨人的。

满目天光混着三分雨色漫进深院,芭蕉蜷在天井中,滴着墨绿。李晏踏着满地破碎倒影进来,那细瘦身形穿堂风似地于径上一晃,卷了落英低草,又为长柱高堂阴翳。

他着阴艾纹青布长衫,身后负了一把新作的三弦,裹琴箱的蟒蛇皮还吐着油光,松香将几根纤长银线润了个遍。琥珀拨片,他指尖掐着,薄薄延缘几乎陷刺入皮肉里,利得像寸刃。

“求安。”他跨了一重门,“我是外三门的,访宋希微先生。”

“三哥儿家的小少爷。”宋家老太太咬了盏茶,起身向屏风外瞧了一眼,蹩着眉尖儿回身,“他家祸事了,孩子却安排到我这处,莫怪我弃麻烦!早知干什么共产革命赚得覆巢之下无完卵,三哥儿哪得糊涂到如此地步!”

“做主的莫气。”澄姨擦着架上花瓶,随口接道,“三哥儿家的小少爷今早年里过继给咱家微哥儿了,可记得啊?微哥儿年轻,却也是叔父辈的人了。若三哥儿出了闪失,咱家替人传把薪火,也是积德呐。”

“那便交由微哥儿了。”老太太道,“顺便叫他别日日去那学校里,见些不三不四的孽人。”

澄姨闻言笑笑,撕下一页日历,收拾着出去了。

大红字印在墙头,喧嗥着:1937年7月7日。

宋希微在书房里小憩,将报纸看罢,将其叠起,压在大部头书底下。他回身瞥见案上展平的半张书信,见落款“宋希濂”三字,嗤笑一声,将那信纸拎起一脚,往烛火之上一推,眼见着字迹被窜烧的火苗舔舐殆尽。

他的宗亲三年前枪毙了瞿秋白,叫斗士做了烈士,如今却忽然写信来说后悔当初。

双十二后,他还未贺他这位兄弟高升啊。

宋希微坐下,抽出钢笔,潦草落了几笔,又将字迹涂划掉。这烽火连天的日色里,在南京偏安本是快意的事。他不知怎的坐不住,心里像揣了一窝火炭,烧闹得慌。

双十二事变后,所谓团结抗日,都是空口讲讲的?宋希濂一句“身不由己”与“莫大遗憾”将罪孽推了个一干二净,仿佛将弹孔堵上又是个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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