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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希微真想把这不惜命的劈头盖脸骂上一顿,硬生生忍住。“你暴露了,李晏‘同志’。”他将袖口撕扯下来,裹住他的伤口,“煽动性示威游行......你干的?”

他默不作声地颔首。

“臭小子,你也知道只有流血才能换协商。”宋希微苦笑,“国共总会要合作的,你们何必呢?”

“不然就来不及了。”李晏说着,抹去面颊上的血,“这是组织的命令,我们要带动江苏的抗日情绪。”

他皮肉里边还有弹片,得赶紧取出来。

“你打算怎么办?你暴露了。”宋希微在他身前坐下,瞧着他尽力撑起身子,耳侧喧哗声逐渐平息下去,“军校回不去了,南京你也离不开,你等死?”

“那就......”他声音低下去,“任凭先生处置。”

宋希微把李晏藏了起来。

李晏平日里都是个温软的人,适合这般金屋藏娇似地养着。他自己若不说,没人知道这小少爷还捏得住枪杆子,谁都道这是宋希微新近养的情人。

葛菁今日里来了一次,扮作中央大学的学生,说是来问成绩等地的。她给李晏带了发报机与一把手枪,嘱咐他宽心。宋希微将苏五爷给的潜伏党员资料交给她,三人也没甚话说,葛菁极小心地从后门出去了。

“北平陷落了。”宋希微待葛菁出去,展了报纸,看着李晏在一旁译电码。那小子脸上没什么悲喜,只是应了一声,略显迟钝地将稿纸收起来,问:“我父亲......”

“我不知道。”他难得略带点悲怆地回道,“真要说如何......阿晏,我很担心。”

已是八月迟暮。

宋希微踩着铃声回到教室。学古代文学的学生都在里边坐着了,他携了书进去,默了默,道:“大家知道,近日里三件大事是什么?”

“平津陷落了。”一个女孩轻声道。

“蒋介石承认中国共产党合法了!”后排有人大声接着,“大快人心!”

“还有,我们要停课了。”宋希微道。

那些年轻人抬起头来看他,一时间谁也没开口。华北沦陷了,华南也难保,这停课通知是大学联合会一同发出的,免得课业拖他们的后退——该走的就走,谁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给这民族留血脉。

国破山河尚在,还待那城春草木深呐。

宋希微想提国事,却不知从何处说起,他的学生知道的大概要比他多,也不必赘述了。他看见几个空着的座位——那里原来是坐人的,刚要查是谁缺课,便想起那些个孩子都堵了枪口,他永世也见不着了。

今日不过是来道别。

“昨日讲了稼轩的永遇乐,有空便再多读读吧。我教给你们的,你们这帮没心没肺的要是忘了,爷儿我做鬼也绕不了你。”他敲敲讲台,“散课。”

宋希微拿了书,轻缓地走出去。他没回头看,在心里妄自嗟叹几句——他如何能与这群血气方刚的人叹报效家国?他自己便是个连战场都未到过的人。

风摇着叶子,哗啦啦地响。身后是模模糊糊的诵词声,隐约是“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宋希微出了中央大学,便骑车向夫子庙那快去。他从宋家带着书本笔墨与一个李晏搬出来,李晏带了发报机与三弦,两人就将宋家这老祖产收拾收拾住下。宋希微空余时就专盯着那臭小子,生怕有一个闪失,他要对不起李家列祖列宗。

那破锣院子里种了玉簪花,清寒得紧。他将自行车支在一边,看见李晏从屋里出来,手中捏了份电报,便随口问道:“你的组织说什么了?”

他不答话。

真长能耐,还不搭理人了。宋希微上前去,要拿他手里的电报看,李晏后退了一步,迟疑着,将电报塞给他。希微信里还犯嘀咕,拿起电报来看,见李晏只译了几个词,那整张纸像被揉捏了几百次,皱得不行。

“我父亲死了。”李晏干涩道。

他早就想过这时日,也不愿多说什么。北平沦陷了便沦陷了,他们这一辈只要还有一口气,日本便打不过长江来。李晏知道宋希微与父亲的交情,伸手将电报抽回来,省得他受刺激,道:“多大事。别看了,我还有事要和先生说......”

他话未说完,宋希微抢着拉住他的肩,将他一把拥住。李晏拔高了些,不能如十四五岁时那般塞在怀里,宋希微觉得是憾事。他来这么一下,李晏有些慌了,想要抽身,就听他咬着牙在耳边道:“撑,给我死撑。”

李晏眼眶红了。

“你只配生在太平世!”宋希微继续道,“我现在就应带你回法兰西。我们应当一同去圣母院礼拜游行,看塞纳河落日熔金,嗅玫瑰与美人的香水。我还得教你说法语——随便哪一句都是情话。”

但他从未想过真这么做。

李晏极想用力地回抱着他家先生,却不知妥不妥当,只是伏在宋希微肩头,半晌,黯然道:“先生,我得在南京继续潜伏下来。”

“巧,我也哪都不愿去。”宋希微低着嗓,“我就在南京,城破我死,就这么着。”

他瞥见少年眼角的朱砂痣,还以为是泪湿,不自觉地替他去抹。李晏侧过头,湿热的呼吸落到他颊上,道了句别见怪,抬眼望进他瞳孔里。

若三弦一声,天光乍破。

南京城里的人开始外撤,多数同南京国民政府一同迁往山城重庆。其中,自然有外三门家的女眷孩童。

宋希微是不走的。他将老太太与几位少奶奶送上车,瞧她们一个个哭得脸花,难得温言慰藉几句。车离了宅院门口,他拎着书箱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倒影在车的后视镜里愈来愈小,最后成了一个点,呼啸着向不可知的阴霾里冲过去了。

三哥儿的旧时衣物,他翻找出来,送去栖凤山葬下。李晏被拉去改编,未来祭扫,他就替那小子多焚了点纸。还有遗物已被寄过来,他得交给李晏。

宋希濂回身,骑着自行车过秦淮河去。他未戴眼镜,微眯了眼,待行到自己那破落院子近前,便下了车推着它走。到家门口,才见几个少年人程门立雪似地候着,见了宋希微,忙抢过来拉住他:“宋先生,您安!”

是他带过的学生。

“你们怎么不走?”宋希微俏皮地一笑,“谁教过你们敢为天下先了。”

“宋先生您留着,我们哪里会走!”一个叫胡三更的接口,“您看,国共合作了,大家劲往一处使,也没败的理。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南京城真沦陷了......”

“进屋说。”

学者就是学者。他们在黑云压城之时,关心的不是防空警报,而是南京图书馆与中央大学的百万卷藏书。宋希微手里还拿着粉笔头时就对他们说,文化是命根。一个民族若消亡了,必然不单单因其血脉气数断尽,还因不知自己从何方来。

“那些书必须全运出去。”胡三更道,“浦口有两条渡轮,司令员说要将它们撤往武汉,我们便先将五十万本书装箱一道运走,剩下三十万本,走水走铁都得跟上。您和陈先生他们到时也得跟着去武汉——要我说,您一人要抵十万本书还不止哩。”

“司令员?”宋希微皱眉,“谁?”

“一个是唐生智。”胡三更挠挠后耳,“还有一个,呃......有点忘了。”

“是宋希濂。”

作者有话说:

不是史实!!!!

第31章 三弦(4)

李晏脱了军帽,挑开门帘进来。他冲那几个少年一弯眸,走到宋希微身旁,向他们说了几句,几人一道快活地大笑起来。宋希微攥着茶杯沿,只发狠地盯着花梨木桌上的鬼面旋,压根没听清他们讲了什么。直至李晏送了客回来,他才悠悠然回转,抬手勾住那小子的肩:“如何,安排与你什么了?”

“本是拉我去通讯部的。”李晏在他身边坐下,宋希微看到他胸口的军牌改号成了第36师,“宋司令叫我回来,盯着先生你,省得你去寻着他臭骂一顿。”

“他是正堂家的,我是偏房家的,什么时候轮得到我臭骂他。”宋希微一哧,“他要把南京丢了,我把他脑袋拧下来供到我家祠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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