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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却已是烽火坠城郭了。

“你们是第几师的?”他问挹江门的守军。

“第36师。”那人敬礼道。

“替我向宋希濂带句话。”宋希微看着木箱被送上货舱,他的脸孔逆着最后一丝余光,平日里的锐气被消去了,“守住南京,我还要回来喝茶。”

中华门破了。

李晏对着等消息从来都不予理睬。他依旧伏在掩护的城墙后,隔着火燎的尘土与硝烟装弹开枪。右腿已经麻木了,他甚至怀疑战后是不是要将它锯掉,以免疼痛盖过清醒。

他对自己也是这般狠的。

“李晏,撤退!”葛菁从隔壁巷子探出身,冲他喊着,“你们第36师在挹江门,你犯不着......”

“去挹江门做甚,还真想背水一战了?”一颗流弹过来,前边的牌楼轰然倒塌,李晏侧着身子,往一片迷蒙里看去。他知道葛菁下半句要说什么,她总标榜她自己无牵无挂,要死也是她先上路,别人犯不着。

但谁不是冲着死来的。

李晏想,他不配。他就该不带悲喜地来见宋希微一面,此后宋先生是宋先生,小少爷还事小少爷。明知南京要沦陷,他就该早早把他家先生送去武汉,这乱世悲的悲惨的惨,也不缺他们命痛两重。

父亲说,天下为先。

他也望父亲能以他为荣。

“李晏,你给我撤,立刻!”好容易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葛菁冲他吼道,“你在国民党暂驻,连中共上级的命令都不听了?你不是要送宋先生走吗?情报不是要请他带去武汉吗,你与他了吗?”

李晏垂眼,深吸一口气,起身从瓦砾堆里出去。身后火并又开始了,身后葛菁冲进烟尘里,他顶着子弹呼啸声跑回通讯处,将电台与那把塞着情报的三弦扛出来,强忍着再度裂开的腿伤向城中去。

他过了平民安全区,借了俩装载车,往浦口一路蹬过去。平民安全区里有不少改易便服的惜命军人,他也不乐意去看,只顾抹着脸上的汗水与血水。

天边落日滚烫。

轮船鸣笛了,那声音长而凄厉。墨云仿佛在那一刹那聚拢,波纹由远处涌到港前。

“上船吧,宋先生......”

李晏满身泥渍血汗,将装载车扔下,还未来得及向人交接那发报机,提了三弦就向舷梯那边一瘸一拐地走。宋希微见他,也不顾及身上厚重矜贵的大衣,大步跑起来,向他奔过去。

夜风猎猎。

李晏将三弦给他,指了指琴箱,嘶哑着喉咙道:“战报在里面,先生到武汉后,我的组织会来取。”

“你可与他们说过,替你送战报的是你爱人?”宋希微说了一句,自己都笑不出来,咽下一口气去,呛了满肺的酸楚。李晏却弯起眼来,道了句“自然”,干脆而决绝地替他将大衣领口立起,逆着港口长灯的微光,极尽温软地吻了他下颔。

偏的是一个死字。

宋希微顺着舷梯向上时,听见李晏在身后轻声地哼:“元嘉草草, 封狼居胥, 赢得仓皇北顾......”

他忽地想起自己还未听阿晏唱《蝶恋花》。

但他拎着三弦进了船舱,没再回头。

待渡轮开出三十余米,宋希微就待不住了,走到甲板上。南京已然是一片汹涌火海,将天边烧得如同白昼。他想喊李晏的名字,却听见汽笛又响了一声,像是哭号。

手里的三弦一声不响。

“号外,号外,南京沦陷,日本军国主义毒瘤进行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苏五爷坐在茶桌旁,瞅着宋希濂,想开口又只能扯嘴角,一句话也安慰不来。宋希微到武汉的第一个月里,兴许是水土不服,消瘦得快脱相,近日才补回来些。这不,才有了气力就数落他:“好啊,敢瞒我?敢情您就是来接那什么战报的?”

“这不......李晏战时一直碰不到我,请您曲线救国。”苏盛将那叠纸从三弦琴箱里抽出来,“诺,司令家的,这大概是......李晏给你的。”

宋希微一顿,将那张薄纸拿过来,只看到寥寥几个落笔仓促的字。

“唯待盛世重逢。”

盛世重逢他大爷。有本事,活着来见他啊。

他信盛世。百年之后,这汹涌时代已成薄薄一页,不过投空蜃景,画中烽火。屈辱终将被抹开展平,翻新为荣华万里。那时,无侵略征伐,无生离死别,谁都有光明,谁都完满地活在这世上。

那时,李晏与宋希微的一瞥峥嵘才能作数。

恍然间,他看见对面苏五爷跳将起来,乐得说不出话。大概是喝醉了,他寻思着。待回头去看,只见那少年一身青衫斜靠在他椅边,眼角朱砂痣与纱笼灯一色,赤得滴出血来。

“我来找一把三弦。”他道,“给先生唱《蝶恋花》。”

小雪节气,气温骤然掉下来。

吴迹在办公室里,和班主任老周不痛不痒地争了两道题,顺带着蹭了会暖气。

校服冲锋衣简直漏风,吴迹早就冻成了棍子,还没缓过来,老周就打发他回去,顺便呛了一句:“上回数学是年级第一了,理综年级第一没有?”

“托您福,没有。”他笑着抖抖卷子,“这回一出手就知一定有,您记得请烤肉啊。”

吴迹推门出去,打了个寒噤。下节课是语文,他一向喜欢翘文科课,老周也一向纵着他,随他找地方做题睡觉,只要他能拿漂亮成绩,什么也不管。

他靠在门边,仔细地叠练习卷,就觉身前有个人。猛一抬头,就见对门墙旁靠着个人,正斜睨着他。

他咽了口口水,那人微蹙着眉,将宽大冲锋衣的拉链刷地拉到鼻尖。

上课铃响了。

对面那位好像是......何灿。

吴迹认识这位仁兄,不是因为他太能打,也不是因为他老是在班主任办公室门口罚站着,而是因为理综。

对,你没听错,是理综。

吴迹在年级第一的坑位上占了很久了。他还是理科生,极少吃亏,唯独在理综上——从高一到高三,他考了不知多少次的年级第二。

而第一,就是除理综全部不及格·打遍天下无敌手·气炸老师无数次的何灿同学。

他从四楼跳下去也不敢相信,一个数学考二十来分的人,能在不作弊的情况下拿290以上的理综分。

“看够没?”对方冷不丁道。

“没。”他顶了回去,懒懒散散往墙边一靠,“哎,你理综怎么学的,教教我呗。”

他故意把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

何灿没什么反应,淡淡地把头一偏,道:“听说,你上次的物理......算错了一道初中难度的滑轮分析填空题。”

他也把某四个字咬得挺重。

老周正打算补一会觉,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拉开。他还以为哪个学生跳楼了,急忙起身,就看见吴迹站在门口,冷飕飕地看着他。他一句小兔崽子还没出来,吴同学一把拉开门,冷风全灌了进来。

“老师,我要最难的物理模拟卷,两套。”

老周:“......”

下课铃响的时候,李烈西从班里走出来溜达,顺便找他老是翘课的舍友吴迹蹭饭。一拐出走廊,他就看到吴迹坐在老师办公室门口,转着笔写卷子。

对面好像还站着一个人,靠在墙边,认认真真地在墙粉上打草稿。

那好像是何灿。

他冷汗好像下来了。

“收卷。”老周出来,给了吴迹父爱一击,把俩人的手里的卷子拿了过来,冲李烈西一点头,“那边烈西啊,把大练习册发了,下午要用,发完就吃饭去啊。”

吴迹屁颠颠地跟进办公室对答案了。

老周批卷子很快,尤其是这回。

因为两人全对。

其他几个老师也活了,低声而热烈地讨论着外面那个像奇迹更像灾难的问题学生。吴迹把两份卷子对着看了几遍,发现问题学生的字迹出乎意料的清秀。

他顿了顿,将两份卷子叠起来,揣进兜里。

推开门,只见站在对面的何灿已经没影了,只剩一个李烈西瑟瑟发抖。他将饭卡掏出来,两人超近路去食堂,李烈西压着嗓子道:“你他妈怎么挑衅人家了?”

“还能怎么挑衅,就那么挑衅呗。”

“我看您老是皮痒,今儿放学走不成了。”李烈西老妈子似的,“他要脑子一抽,把你打残了,吃亏的可还是你......听说上次有个人举报他厕所里抽烟,被他揪住直接扔粪池了。”

吴迹难得地没搭腔。

啧。何灿看样子,也不是脑子会抽的人。理综290分以上,不是努力到极致,就是天赏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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