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纪(1 / 2)

(“白鹿”是一位很厉害的朋友曾在作文中使用的名字,谨以此篇表示致敬。)

一、白鹿

【公元2074年6月,青藏高原】

悠扬的曲笛声在空气中回荡,婉转着不属于这片广阔天地的音乐。一轮火红的夕阳正要落下去,它竭尽全力为亘古的大地带来最后的光热。青藏高原上,几只牦牛悠闲地吃草,饱餐一顿后躺在草甸上安歇,好不惬意!往远处望去,喜马拉雅山脉与天空相接,如梦如幻,似梦似真。

雪山脚下,座落着一片小村庄,尖顶的木屋连成一片,颇有一种油画的唯美。白鹿和老教授坐在村落最边缘的木屋前,在夕阳下绘成剪影。

“我记得爱因斯坦说过:我无法设想第三次世界大战,但是第四次,人们一定是用的石头和木棍。”白鹿伴着悠然的笛声,嗓音很动听。

老教授放下手中的笛子,由声戛然而止。他淡谈地笑:“爱因斯坦,我还喜欢这个人的,一百多年前的古人。”

“您为什么来这?”白鹿看着眼前的百岁老人,问。

“人老了,都爱清静。”老教授依然精神,只不过对人生释然了。

许久无言。直到夕阳只剩下光秃秃的头顶,把世界交付给黑夜。

白鹿在想怎么开口。

“教授,我要走了。”她最终还是决定用最直白的方式道别。二人相识十年,老教授在她心里早已是父母般亲切的人,说再多婉转动听的语言也无济于事。

老教授还只是笑:“种不出来?”

“种不出来。”白鹿叹息着说,“土地都死了。”

“没试试无土栽培?”老教授问。

“试了,养活不了这么多人。”白鹿答。

“一百亿人,是多了点。”

“我再回去试试吧,种不出来大家都得饿死。”白鹿说。

老教授语重心长:“不会饿死的,饿死之前就开战了。”

“人类会灭绝吗?”

“不好说,他们最近不是研究出一个什么核聚变反应工质吗?说是做成核弹,一颗能炸毁一个大洲。”

“那看来是会灭绝了。”

“灭绝也好,把地球重新交给大自然。”

“是不错。”

半晌,老教授望着暗下来的夜,轻声道:“走吧孩子,黑夜来了。”

“嗯。”

“走吧。他们想让你走。”

“他们是谁?”

白鹿没有得到回应,身旁又响起了动听的笛声。黑夜笼罩了天空,把万物安放在了静谧的位置,世界在一阵匆忙后归于平静,没有太阳的热烈,只剩下夜风在摇曳……

【公元2074年9月,海南】

白鹿骑着自行车,徜徉在一片片稻田间的小路上。她很喜欢这样原始的出行方式,她喜欢风扑在脸上清凉的感觉,她喜欢空气中混杂的泥土气味。她的目光扫过路边的水稻,内心有些惆怅。它们低矮的在田中杂乱生长,已经要到收获的季节,却没有几个稻穗,像野草。

许久,她放下自行车,缓步来到沙滩上,任由海水打湿她的鞋袜,灌进她的裤管。她喜欢与大自然这样亲密的接触。她望着有些混浊的天空,金黄的太阳高悬头顶,为天空和大地带来光热。白鹿把手机从裤兒拿出来,防止它被打湿,而后坐了下来,拥进清凉的怀抱。

忽然,电话响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喂?”

“组长,你快回来吧,领导又来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焦急。

“不是让你说我还在青藏高原吗?”白鹿问。

“这理由都用三个月了,实在瞒不过去了,你就回来一趟吧!”

白鹿轻叹口气,说:“那你让领导等一下,我现在回去。”挂断电话,白鹿站起来,拧了拧身上的水,骑上自行车向研究所赶去。好在海边离研究所不算远,只骑了十五分钟,白鹿就到达了目的地。安置好自行车,她走进研究所的大门。

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很快迎了上来,她显得万分焦急:“组长,你可算回来了!你怎么这么湿?快去换身衣服吧,领导要等急了。”

白鹿很平静:“不用换了,不过是泡了一下海水。不是要等急了吗?走吧。”

来到会客室,那是一个装潢的很简洁的房间,房间不大,只有几张沙发椅和一个茶几。白鹿见到了两个西装草履的人。其中一个是中国人,大约四十多岁,很有领导气派;另一个是外国面孔,可能是俄罗斯人,也四十多岁。

“你是白鹿?”中国人冷着脸问。

“是我。”白鹿答,旋即坐在了手边一把椅子上。

“我是谭品会,这位是切科诺夫,我们都是亚洲农协会的”中国人介绍说。

“幸会。”白鹿的语言依旧简短。

“我想你应该也能猜到我们今天来的目的,”谭品会说,“你们的研究已经持续三年了,可还是依然种不出粮食,我们需要一个交待。”

白鹿笑了笑,语气很平淡,也很讽刺:“你自己去看看那些土吧。都成沙子了,用仪器还能测出放射性。我不清楚你们怎么做到的,但你们毁了土地,还指望我们能种出什么?”

谭品会的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愧疚,但还是接着问:“那青藏高原呢?你不是去考察了吗?”

“太冷了。”白鹿说,“土都结成冰块了。”

“那这么说,真的种不出来了?”切科诺夫开口了,他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

“不好说,但我们会尽力的。”白鹿略带着几分悲哀。

“如果连你们农学家都做不到,恐怕战争也不远了。”切科诺夫道。

“现在各国都剑技驾张。亚洲已经联合成亚洲军了。”谭品会补充。

说完,谭品会和切科诺夫就告别了白鹿,离开了研究所。

白鹿独自坐在会客室许久,听钟表“谪答”的声音,除此之外万籁俱寂。直到身上的衣服都干透,她才站起身来,走出会客室。

研究还是要继续,只不过白鹿看到眼前一片黑暗,找不到出路。

【公元2076年3月,BJ】

国家博物馆内一片寂静,文物都搬走了,如今只剩下一具空壳。据说政府把文物都运到了地下,用来防止即将到来的战争破坏几千年的文化。大厅里坐着十几个人,他们离的不远,谁也没有带麦克风,距离远了会听不见对方说话。

白鹿与十几个农学家坐在一起,他们之中有研究水稻的,也有研究小麦和大豆的。他们面对着一个六十多岁的俄罗斯人,他是现任亚洲军的总司令,不过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白鹿记得他好像是叫捷耶维拉夫。在他的身边还有几个随行的官员,也都是上校级别以上的军官。

“大大小小的研究已经开展了数年,无论如何,人类感谢你们。”捷耶维拉夫用粗犷浑厚的嗓音说,“战争与上开始了,农学家们,请去地下避难吧。”

两年的建造,亚洲地下城已经初具规模。

一时间,现场一片静默。大家都知道前往地下城意味着什么,若他们逃了,人类就彻底没希望了。没有人想放弃希望,但每个人也深知,希望早已不存在了。

“也许还有希望。”白鹿打破了沉寂,“用不了十年,一定能种出来粮食的。”

“那时候早就开战了。”捷耶维拉夫说。

“也许粮食能让他们停战呢?”白鹿说。

捷那维拉夫沉默了许久,突然说:“对于一头绝望中的野兽,希望是致命的毒药。”

白鹿似乎是理解了,但还是坚定地说:“让我试试吧,让我去巴西。”

“不在亚洲?”

“不在亚洲。”

“那我们可能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不用担心我的安全,没有谁会伤害一个农学家。”

“好吧。那三天后启程。”

“没问题。”

三天后,首都国际机场。

除了白鹿,几个信念坚定的农学家也一起跟来了,他们中有三个研究水稻的,两个研究小麦的,四个研究大豆的。捷耶维拉夫来为他们送行,他为他们安排了一架舒适的私人飞机。他称呼这些农学家们“勇士”。

白鹿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飞机启动,捷耶维拉夫的身影渐渐从舷窗隐去,她仿佛感受到了巴西高原上清爽的风,交织着草木的芬芳。

“真的有希望吗?”与白鹿邻座的一个农学家问,他也是研究水稻的。

“也许有吧。我问过那边的同事,他们说那里环境还算不错,至少土壤没有核辐射,就是盐碱化严重了些。”白鹿如实回答。

“其实你知道吗?我还挺欣赏你的。”农学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仿佛他们此行的目的并不重要。

“怎讲?”白鹿问。

“你很勇敢。”

“谢谢。”

“我喜欢你,所以能和我试试吗?”农学家毫不避讳。

白鹿轻笑:“现在像你这么直白的人可不多见。不过抱歉,我还不想谈恋爱。”

“那打扰了。”

“无碍。”

几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了巴西高原附近的一座机场,海关查验了他们的证件后,将他们带到了一辆大巴。三个小时后,夜近一半,他们终于来到了巴西高原上的研究所。安顿好以后,已经接近第二天清晨。调整了几天,白鹿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令白鹿感到遗憾的是,六个月后,战争还是打起来了。全世界分为了三个势力——亚洲军,美洲军和欧洲军,只有相对落后的非洲没有参与这场战争。而此时,白鹿的研究却依旧迟迟没有进展。巴西高原比想象中贫瘠。

一天夜里,白鹿独自坐在高原草甸上,望着天边一轮圆月。她看到一只秃鹫从月亮前掠过,发出凄厉的叫声。在这个野性的世界,白鹿并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伴着有些干燥的夜风,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公元2078年2月,巴西高原】

白鹿坐在一片高地之上,望着不远处长势并不怎么好的稻田,良久的发呆。水稻东倒西歪着,在田地里显得杂乱无章,但至少没有那么像野草了。今天是晴天,太阳悬在头顶,让盛夏的巴西高原有些燥热。

在她的身边,坐着一位标致的英国小伙子,那是她的助手。

“白鹿博士,我们先回去吧,这儿太热了。”助手说。

“我再坐一会儿,你先回吧斯蒂芬。”白鹿已经能说一口很流利的英语。

叫做“斯蒂芬”的助手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来:“那我回去等您一起共进午餐。”

“谢谢你,斯蒂芬。”白鹿说。

“这是我应该做的。”说完,斯蒂芬就往研究所的方向走去。

白鹿仍旧坐在那里,眺望着远方。她现在没有什么心情钻研学术,战争的形势愈演愈烈,现在人们都管这次战争叫做“第三次世界大战”,她越来越害怕爱因斯坦的预言会成为现实。她想到战争的根源——粮食,又想到种不出粮食的原因,最后战争的原因又归咎到了人类自己身上。是人类的贪婪毁了土地,贫瘠的土地养活不了大部分人,人类为了吃饱饭又开始抢夺,最后变成了战争。她看到微风吹过稻田,带起一阵“沙沙”的响动,忽然又想起了陪伴自己十年的老教授。她收不到他的消息,也无法联系到他,他住的那个村落过于原始了,连最基本的通讯工具也没有。她不知道这位良师益友是否还在世,更不知道他有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但在她心中,他一定是坐在木屋前,吹奏着悠然的曲笛,享受着田野的静谧。

一阵困意袭来,她渐渐睡了过去。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在巴西高原的微风下她总能睡得很好,尽管这里有些热的出奇,斯蒂芬多次告诉她小心中暑。但今天这个尽职尽责的小助手没再出现,直到夕阳染红半边天,听到西边传来一阵嘈杂,她才醒了过来。她看到地平线上,坦克排成一排,辗过农田,越过旷野,向着她的方向而来。这一刻,她知道了,战火已经蔓延到了巴西高原,这片地球仅剩不多的净土之一。她并不害怕,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她望着席卷而来的坦克和军队,内心很平静。

不久,如黑云一般连片的军队来到了她面前,士兵们将她团团包围。这时她仍旧盯着正前方,一位士兵被她呆滞的目光盯的有些发毛,握紧了枪托。

“你是谁?”一位将官用带有浓烈阿根廷口音的英语喝问,白鹿看到他的领章,似乎是个少校。

“白鹿,来自亚洲的农学家。”白鹿平淡地说,“你们毁了我的试验田。”

少校右手攀上耳麦,似是向上级请示了什么,接着对白鹿道:“白鹿博士,请跟我们走,我们将负责护送您回到您的国家。”他没有回应白鹿的后半句话。

“不必了。”白鹿刚要回应,忽然听到头顶上扩音器的声音,“亚洲军将全面负责白鹿博士的安全。我方奉捷耶维拉夫司令的命令来接应白鹿博士。”

就这样,白鹿顺利坐上了亚洲军的直升机。她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到何处,只是倏地有些迷惘,对未来感到渺茫。

【公元2078年2月,海南文昌发射中心】

当白鹿踏进发射中心的时候,她已经在旅途中劳顿两天了。

她被带到了控制中心,所有的科研人员都在此待命着。她看到有三个身穿军装的中年人,在他们身旁是捷耶维拉夫,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听说你从前是孤儿?”捷耶维拉头问。

“是。”白鹿答。

“那怎么会想当农学家呢?”

“只是想吃饱而已。”

“这确实是个缺粮的时代。”

沉默半晌。

捷耶维拉夫终于进入了主题:“我们准备将你送入太空,前往地球II号。”白鹿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十多年的研究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她有太多的不甘,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战争来了,人们已经不再需要她的研究。

“我们要为人类保留最后的火种。”捷耶维拉夫解释,“地球II号是在前年发现并确认的离我们最近的一颗宜居行星,其质量、体积、环境等诸多因素与地球相似。”

“可我没上过太空。”白鹿说。

“不用担心,你会在冬眠中度过宇宙航行的二百七十六年。”捷耶维拉夫说。

“我知道了。”

“你可以拒绝。”

白鹿摇摇头,低声说:“我不会拒绝,但能否告诉我,为什么是我?”

“因为他想让你走。”

那一刻,白鹿仿佛看到老教授站在面前,慈祥地望着她。这一次,她没再问他谁。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飞船中有你所需的一切生命保障设施和一些种子。”白鹿轻笑道:“能告诉我李丰教授的近况吗?”

“他还活着,依然生活在青藏高原上。一百一十岁了,还很健康。”

五个小时后,白鹿在迷蒙中闭上了双眼。伴着闪耀的群星,飞船点火,发射,向着远方的星球出发。稻田在夜风吹拂下东倒西歪,晚星在空中点点发光,似乎有悠扬的笛声,令人陶醉,使人留连……

二、魏风华

【公元2075年12月,BJ】

魏风华第一次踏进亚洲军作战指挥中心的时候是一个雪天。2078年的12月,迎来了这个冬日里的初雪。雪下得很狂放,将天地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面纱。作战指挥中心设立在国家博物馆,自从2076年政府将文物战略转移后,这里就被改造成了作成指挥中心,各种高科技的作成仪器也都悉数被运了进来。魏风华是新一任的亚洲军总司令,捷耶维拉夫退休后,亚洲军高层几乎是全票通过了对他的选举。他虽然很年轻,只有二十七岁,却完美符合了人们目前心中对总司令的所有期盼——刚毅、果决、爱好和平。尤其是爱好和平这一点,即使如今所有人都已经陷入了战争这个不争的事实中,但人们依旧希望能够和平解决问题,这也是为什么战争开始了两年,三大洲军队却未发生过几次真正的正面碰撞,更多的是在谈判桌上斗智斗勇,而大规模杀伤武器——像是可控核聚变氢弹——更是没人动用。

“我没想到指挥中心会设立在这样一个地方,我本以为不是在深山老林就是在地底深处。”魏风华在指挥中心闲逛,顺便熟悉环境,他对身旁的助理说。

助理是个巴基斯坦来的年轻小伙子,今年刚刚二十岁,名叫巴坎沃。他笑了笑说:“司令,这个时代的战争已经不再需要那些低劣的掩体了,如果导弹真来了,我们想躲也躲不过。”

“至少在地下会有点用吧?”魏风华问。

“也只能防核爆。真到那时候,会有防空洞的。”

半晌,在魏风华盯着主屏幕上跳动的各种数据入迷时,身旁的巴坎沃突然说:“司令,刚接到科学院那边情报。”他在手中的平板电脑上轻触着,飞快地浏览着上面的信息。

“说说看。”魏风华说。

“天文学家们在木星附近观测到一艘宇宙飞船,经调查该飞船于2078年2月发射,目的地是距离地球四光年外的地球II号,一位叫做白鹿的女农学家在冬眠中前往目的地。该举违反了联合国共同发表的《冬眠技术使用国际公约》和《联合国地外星系开发和利用公约》,是否将其追回?”巴坎沃说。

“是谁主持的这次发射行动?”

“上一任亚洲军总司令,捷耶维拉夫。”

魏风华沉默了。他紧闭上双眼,似是有些纠结。他知道,依照法律,他下令追回这是义不容辞的。可他也知道,这场战争中,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有多多暗流涌动——食物越来越少,谈判中的分歧越来越多。种种因素的加持下,谁也不知道战争的全面爆发会在什么时候。若真有那么一天,白鹿或许就是人类最后的火种。

一番心理斗争后,魏风华背过手,看着四周无数屏幕发出的蓝光,平淡地说:“不用了,忘了它吧。”

【公元2079年7月,墨尔本】

魏风华回到休息室,望向窗外漫天的黄沙。最近沙尘暴越来越多了。他此次来到墨尔本,是进行最后一场演讲,演讲的内容便是呼吁和平。自他上任以来,已在全球七十多个国家进行了上百场演讲,他希望这样能够收获一些人民的支持,以便在谈判桌上争取更多和平的机会。但事实证明,这种行动收效甚微。他有些低估了世界形势的混乱。他本以为大部分人民都是反战的,只要让民众知道和平的好处,给予他们信心,他们就会明白,种出粮食是必然的,只是需要给农学家们一些时间。但三年的战争,在民众中也逐渐分为了三派——反战派、战争派和中立派。起先战争派的人数是最少的,但随着粮食日渐短缺,人们逐渐对政府和农学家们失去了耐心,纷纷加入战争派,如今战争派的人数已经位居第一。在一些激进的国家,战争派甚至组织过武装反动,虽然都被成功镇压,却也对世界格局造成了极其深远的影响。魏风华知道,战争的全面爆发不远了。

不久,巴坎沃推开门走了进来,身后闪烁着相机刺眼的闪光灯。

“这些记者真是越来越烦了!”他揭下防沙尘的面罩,抱怨道。在魏风华世界巡回演讲期间,他一直作为随行助理。

“人民的怨气越来越大了。”魏风华叹道,“我们政府既拿不出一个令他们满意的方案,农学家那边的研究又进展缓慢。再这样下去,不开战都得饿死。”

半晌,外面记者们的嘈杂声消失了,一位身穿西装的男人开门走了进来,他有一副欧洲面孔,金黄的头发整齐的梳着,已过中年却不显得发福。魏风华认得他,他是美洲军的总司令帕奇·格莱德,一个美国人,但听说父母都是英国的。鉴于早就有所耳闻格莱德那古怪的性格,魏风华没有责怪他没有敲门的事。

“谢谢您帮我赶走了那群烦人的记者,格莱德总司令。”魏风华站起身想要同格莱德握手。

格莱德却直接无视了魏风华的举动,径直走到魏风华刚刚坐过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魏风华无奈,只得扯过附近的一把椅子坐下。格莱德没有看魏风华,凝视着窗外飞舞的黄沙和街道上的汽车,像是在和它们说话:“不是我赶走的,他们见到我就跑了。”

“那是因为您的威严震慑到了他们。”魏风华道。

格莱德笑道:“不用恭维我,和平主义者。”

魏风华叹了口气,语气直截了当:“那么有什么事请直说吧,我相信格莱德总司令千里迢迢从美国赶来,不会只是为了和我聊天吧。”

“自然不是来找你,我来找澳大利亚总统,只是碰巧你也在这儿。”格莱德道。

“您想让澳大利亚加入战争?”魏风华问。

“很不幸,他们并不想参战。”格莱德道。

“人类感谢澳大利亚政府伟大的决定。”魏风华道。

“没人感谢他们。”格莱德道。

“那么请问您又为何来找我呢?”魏风华问。

“想让你主动下台,你挡了我的路。”格莱德道。

“您果然是个性格古怪的人。”魏风华笑道。

“这是为你好。”格莱德说着,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你不退出,再过一段时间,你就是反人类。”

随着话音落下,格莱德也走出了房间。魏风华沉默半晌,便拿起风衣,也出了房间,巴坎沃紧跟在他身后。

穿过走廊,魏风华来到前方的大厅。澳大利亚政府在这座墨尔本城市大楼为他召开了新闻发布会。他走到自己名牌后的座位坐下,一旁墨尔本的政府官员早已等候多时。他向他们投去充满歉意的目光。

坐在正中央的是墨尔本市的市长,赫尔辛,他向魏风华点了点头,宣布新闻发布会开始。

魏风华在赫尔辛简短的介绍后,便拿出揣在衣服里的演讲稿,进行了一段激昂澎湃的演讲。至于演讲内容,无非就是老三样——首先分析一下当今世界格局,接着说明战争的不必要性,最后呼吁各洲和平解决问题。

他一成不变的演讲结束,台下一片哗然。这个时候,魏风华自己也知道,继续这样的演讲已经毫无意义。因此他已下定决心,此行过后再回到BJ,他就要着手战争的事,而至于和平,只能寄希望于农学家们进展缓慢的研究。

之后的记者提问环节,只有几个记者提问了一些简短的问题,发布会便匆忙结束了。这时候魏风华才终于注意到坐在最左侧、与他相隔了好几个人的格莱德。从之前记者们堵着他的房门的情形来看,他感到他们应该是有很多问题,不知是不是格莱德的缘故,他们似乎都有些不敢开口。

就在魏风华站起身,准备去找格莱德问个清楚时,忽然一声枪响从身后传来。魏风华下意识回头看,却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发麻,下一刻便失去了意识。他记得在失去意识前,他好像看到巴坎沃冲到他的身前挡住了他。他似乎还听到了一个人的笑声,但有些分辨不出来是谁了,他想那可能是格莱德,却也不敢确定。

第二天,新闻报导了此次事件:

亚洲军总司令魏风华在墨尔本召开新闻发布会,墨尔本市市长赫尔辛、美洲军总司令格莱德以及多位澳大利亚政府官员出席。发布会结束后,魏风华司令遭遇枪击,紧急送往医院治疗,目前已脱离生命危险。

【公元2079年10月,BJ】

夜空一片漆黑,在BJ辉煌的灯火下,星河收起了灿烂的容颜,隐没在茫茫宇宙中。魏风华站在办公室偌大的落地窗前,遥望深邃的黑夜,心中不觉有些惆怅。自枪击事件后,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回到这间办公室。和他看到的一样,他尽职尽责的助理巴坎沃替他挡下了致命的枪击,让他只受到了很小一部分伤害,侥幸活了下来。但巴坎沃却没有这份幸运了,穿甲子弹以接近音速的速度贯穿了他的胸膛,而后打进了魏风华的脊背。由于子弹巨大的威力,巴坎沃当即死亡。魏风华这段时间以来,在养伤之余一直筹备着巴坎沃的葬礼,他想将这位充满奉献精神的巴基斯坦小伙子封为烈士,几次协商过后终于确定了下来。与此同时,亚洲军方面举行了全体会议,超过三分之二的人投票通过了一项提案——亚洲军将以全亚洲的名义对美洲军总司令格莱德提出指控,即使魏风华认为这完全没有必要,也完全没有意义。

这时,一个长相与巴坎沃有着七分像的女孩走进办公室,她穿着军装,看上去很精神。她是巴坎沃的胞妹,名叫斯芬。

“魏司令,明日葬礼的流程已经确定了,请您过目。”斯芬敲击着手中的平板,像极了巴坎沃。

魏风华转过头,见到斯芬严肃的样子,心中一阵酸楚。他顿了一霎,接过斯芬手中的平板,充满歉意地道:“对于你哥哥的事,我感到很抱歉。”

斯芬笑道:“这不能怪您,司令。您为我哥哥做了这么多事,他申请烈士的事是您一手操办的,正因为您,他才能有一场风光的葬礼。我应该感谢您才是。”

“可惜到最后,也还是无法把他送回巴基斯坦。”魏风华道。

“这也不能怪您,是战局太乱了。”斯芬道。

“我本以为在全世界走一遭能稳定些,没想到更乱了。”魏风华叹道。

“粮食太少了。”

“唉!”

不久,魏风华确认了葬礼流程无误后,斯芬就告别了。

魏风华依旧独自站在窗前,久久凝视着黑暗的夜空。他又想起一年前巴坎沃曾对他说,有一艘飞船正飞往地球II号,上面载着一位女农学家。他不知道上一任司令捷耶维拉夫为什么要送走她,但他越来越明白,保留一线火种对人类多么重要。

人类正在走向毁灭——自我毁灭。

现在夏娃有了,还差一个亚当。他这么想。

秋风瑟瑟,这是个万物凋零的季节。路旁的枫叶在寒气的逼迫下染上金黄,准备燃尽最后的热烈,而后归为尘土。魏风华坐在灵车的后排,身旁是斯芬和一些政府要员,以及巴坎沃的家属,他们的正中央放着巴坎沃的骨灰。魏风华始终望着车窗外,惊叹于枫叶萧瑟的同时也在为漫天飞舞的黄沙哀叹。在他的记忆里,这黄沙已经刮了二十八年,从他出生就开始了。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似乎都在为这位英勇的烈士默哀。

车程不长,最后灵车停在了八宝山烈士陵园。一百多年来,这里一直是英烈们最后的栖息之所。

哀乐声中,巴坎沃身披亚洲军旗,被送入灵位。

他的墓志铭如下:

战争的火,把手枪种进稻田。

仪式结束,魏风华站在巴坎沃的墓前,久久没有离去。同样陪伴他的,还有斯芬。

“你别太难过。”魏风华轻声说。而后自嘲般笑道:“我又在说没用的话了。”

斯芬语气很平淡:“谢谢您,总司令。”

半晌无言。

斯芬轻叹口气:“司令,那位先生貌似想与您说话。”

魏风华顺着她的视线,只见格莱德正站在不远的一棵树下。他没有过来打扰他们,只是静静地等着,双目眺望着远方,似乎在看不远处的山丘。

“我回避一下。”说完,斯芬转身而去。

空旷的墓园只剩下两个人,一个中国人,一个美国人。

风扫起几片落叶,在有些枯黄的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动。

格莱德终于走上前来,与魏风华并肩站在巴坎沃的墓前。他依然静默着,似是在哀悼,又似在忏悔。

“不是你开的枪,对吧?”魏风华问。他没有问格莱德为什么到中国来,又是怎么在层层指控下离开美国的。他并不想知道。

“不是。”格莱德简短的回答。

“应该不是的。”魏风华道,“我想应该也不是你指使的。”

“您的感觉很敏锐。”格莱德第一次使用敬辞。

魏风华淡淡一笑:“我想我大概理解你了。战争不是我能阻止的。”

“对于这个,您大可放心。”格莱德道,“和平还会持续一阵。”

“您又在说奇怪的话了。战争不是已经开始了?”魏风华道。

“我下台了。”格莱德道,“还没对外公布,不过过两天您就会看到新闻了。美洲军改制了,最高领导层由五国圆桌会议组成。”

“因为我吗?”魏风华问道。

“与您无关,是美洲联合政府的决定。”格莱德道。

魏风华似乎松了口气。

“最后说一句吧。战争总会来的,做好准备吧。”格莱德说,“还有,愿逝者安息。”

果然,两天后的新闻和亚洲军的情报都证实了格莱德的说法。因此,对于格莱德的种种指控都被撒销,枪击事件最后不了了之。

没人知道凶手是谁。

魏风华听说格莱德回了乡村,做起了农场主。

【公元2084年12月,华盛顿】

美国国会大厦。现在这里是美洲军总指挥中心。

此时,五国圆桌会议正激烈的进行着。

“首先感谢各国代表的前来。”美国代表说,“今日会议,我们将就欧洲事宜的处理办法拟下草案。想必各位也知道,近来以英、法、德、意等因为首的欧洲军频频出兵骚扰我洲边境地区,我们是时候做出一些回应了。”

“可是最近一个月他们好像安静很多。”巴西代表说。

“也许他们在策划什么骇人的计划。”加拿大代表说。

“是应该给予些有力回击了,他们在阿根廷都快打到首都了。”阿根廷代表说。

“沉默并不是我们的行事风格。”墨西哥代表说,“我方认为应使用导弹对英、法、德、意等主导国家进行轰炸。”

“可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大部分导弹会被拦截。”巴西代表说。

“但能起到震慑作用。”墨西哥代表说。

“对于一头正在苏醒的雄狮,这些只能是开胃小菜。”美国代表说。

“您是什么意思?”其余四国代表问。

“我同意克里斯汀先生(加拿大代表)的话,“美国代表解释,“他们近来有些安静的诡异了。”

“也许他们只是想求和呢?”巴西代表说。

“只有魏风华那样的家伙才会在这个时候有这种愚蠢的想法。”美国代表说。

“那么您想如何解决此事呢?”巴西代表问。

美国代表沉默良久。他靠近麦克风,字正腔圆的说出了那句改变人类命运的话,他声音不大,却穿透力极强:

“动用洲际级聚变核弹。”

语华,各国代表皆沉默。所有人都想说些什么,却又似乎对这个疯狂的想法感到害怕。洲际级聚变核弹,那是一颗就足以毁灭整个欧洲的存在。

半晌,墨西哥代表打破了这份寂静:“会不会太危险了?”

美国代表轻声说:“尼采说过一句话——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您的意思是……”

“是的,”美国代表打断了加拿大代表的话,“欧洲人可能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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