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2 / 2)

上天并没有给他多少展现善意的时间。不过几分钟后,天边雨云转浓,隐隐传来雷声。泥地潮湿得发光,天地间的一切都在闷热中涨开。

泽北的心情没来由地焦躁起来。

球场上的最后一球没有投进,裁判吹哨,孩子们陆续结伴离开。他想将流川唤醒,但他睡得平稳又安然,略微汗湿的额发因睡姿揉起一些,往四面八方翘着。

他像是这场即将到来的雷雨前仅剩的安宁,而泽北跟要寻找原因一样,将手指伸入他的发间。

他极小心地拨开流川的头发,找到那道曾经让他惊讶的伤口。疤痕有他小指一个指节那样长,有些扭曲,好在颜色很淡。

泽北的视线转向自己的右手。

他想起国中时被社团前辈堵在教学楼后边围殴的那次。

他们将他的鼻子揍得流血,一边在他身上拳打脚踢一边要他为自己的无礼行为道歉。

泽北不觉得他的话有错。社团前辈们确实不如他,跟他们一起打球确实很无聊。

于是他讲出来了,尽管边说边痛得流泪。

为首的那个男生——泽北已快将他的样子忘记了——嘲笑他一番后抬起穿着运动鞋的脚,往他的右手臂上狠狠踩下,如果不是老师恰好经过,他们很可能会将他的手踩断。

那天泽北带着一身血污回到教室,收获了数之不尽的窃笑和嘲讽。有人说他没用,还有人说他淤青肿胀的眼睛像传说里某种滑稽的小怪物。

他开始厌恶所谓前后辈关系,厌恶保健室里的消毒水味道,乃至厌恶社团活动。

这种厌恶在国中篮球联赛时达到了顶峰。泽北被禁止上场,即使作为替补参赛也没人愿意传球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学校输掉一场又一场比赛。

父亲看过他的比赛、发现他竟然需要先对手一步从队友手中偷球才有进攻机会后跟他长谈了一次,问他需不需要转学。泽北没有答应,因为他喜欢的是篮球而不是篮球社团。

“那样反而更有意思。”他指同时跟对方和自家的队伍比赛。

“而且转学的话,不就表示输给他们了吗?”

糟糕的情况在泽北升上国中二年级后有所好转,新进社团的后辈们喜欢看他打球,时常围在他身边讨教球技,每当泽北做出普通国中生根本无法做到的高难度投篮动作,他们都要为他鼓掌。后辈们缓解了泽北对社团的恶感,可惜他们同样不是理想的练习对象。

再后来,就是山王工业的邀请入学了。

泽北在高中遇见前十七年人生中最值得信赖的队友。他们欣赏并珍惜他的天赋,用超乎年龄的球技和默契绝佳的配合包容他的冲动任性,让他得以随心所欲地展现才能。

泽北成了篮球名校的王牌球员,登上杂志封面,有记者特意来拍摄他的照片,人人都说他是闪耀的新星。

他完美地融入队伍,将敬语用得得心应手的同时学会了开前辈的玩笑,尝试独自面对数家媒体,坦然接受他人崇拜的目光,但与此同时,他发觉他找不到对手了。

坚固可靠的队友们给他留出尽情攻击的余地。泽北顺理成章地成为日本第一高中生——山王工业这把利剑中最尖锐的部分。当瞥见对方球员看到他出场就面带怯意时,他感觉比赛变得无趣起来。

泽北逐渐降低期待,甚至在比赛中走神。他不再需要倾尽全力,哪怕不上场,深津和河田也会带领队伍拿下胜利。他的上场像一场表演,如同调动观众热情的**剧情,而每每跳起投篮,他都会想象一个在虚空中阻挡他的对手,以此压制愈来愈强烈的孤独感。

他难以言说的孤独一直持续到今年的全国大赛。

思绪来到这里时,天边惊雷阵阵。浓云跟海浪似的翻滚,风吹动稻田里稻草人身上系着的铃铛,发出与这天气格格不入的轻灵响动,像极了神社的祈愿铃声。

枕在泽北腿上的人稍微动了动,与那副淡漠面孔不太相符的口水沿着唇角滑下,滴在他新买的运动裤上。

泽北哭笑不得。他没带手帕,只能用手指给流川擦口水。指腹抚过去时,泽北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许愿后得到的究竟是什么?

失败?

他并非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儿时如何努力都无法战胜父亲,小学时跟高年级的体育生对抗,国中时噩梦般的校际联赛。这些难道就不算是失败的经验吗?

那么是不可以轻视对手?

他从来没有轻视过湘北。不仅如此,跟湘北的比赛是他近年来鲜见的、毫无保留全力以赴的一战。

或者说是团队合作的重要性?临场调整和应变能力?最后时刻的警惕?

这些他都有。

所以说,他到底得到了什么?为什么能如此安心又叹服地在神明面前庄重还愿?

一个念头如云层里的雷电般在他脑海中迸裂开来。

他需要一个跟他同样灵敏、同样强大、同样不服输以及同样对篮球抱有终身热爱的人,可以是对手,也可以是朋友。

深津一成和河田雅史固然是好搭档,可他们有各自的生活和未来,不会像他一样要将毕生献给篮球。他们终究是要离开他的,而泽北无数次肖想过的、在虚空中与他对抗的那个人终于还是在他要离开日本前出现了。

泽北犹如在攀登一座高山,父亲将他领到山下,队友和对手们和他一起攀爬至半山腰,可他走得太快了,回头望去时,其余的人不是远远落在后面,就是中途去往其他方向。他只能独自一人攀至顶峰,瞭望远处更高更险峻的山,但在他准备去往远方时,他看见另一个人——原本以为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人——从山的另一边爬上来,离他很近很近,近到伸出手就能触碰。

对方一直存在,只是没有出现得太早,以至于泽北没能向他倾诉打败父亲的喜悦、被社团前辈欺凌的愤怒和寻找更高目标时难以抑制的期待等等等等,好在对方也没有出现得太晚,他们仍然能在美国相遇,可以有一段很长的、互相挑战和共同成长的时间。

他明白了。神明赐予他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神明赐予他的是流川枫。

雷雨最终没有落下。云翳重回清净,稻浪在风中缓慢起伏。

流川还在熟睡,挪动时压住了泽北的右手,将热乎乎的发顶送进他的掌心。

喂,流川。泽北笑着用口型无声说道。

起来打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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