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四种幻想1(1 / 2)

第一篇

没得选的事一向比有的选的多。

我出生在北方一个被棉花地和羊群围绕着的小城镇,母亲说生我时正值秋收,地里的棉花长的又大又白,收成十分的好,街上的人正骑着脚踏式三轮车往自家一包一包的运棉花,热闹极了。母亲怀我时身体不好,故我生下来干干瘦瘦的,五斤半,被毯子裹着,身体蜷成一小块,眼睛久久不能睁开,不像人,倒像个刚生出来的狗崽子。

那个年代医疗条件不好,父亲和母亲那会儿一度认为我是个瞎子,在屋子里不停踱来踱去,为亲戚们来喝我的满月酒感到担忧。不料吃了几天奶,我的眼睛竟睁开了。到了三四岁时,说话像嘴里塞了耗子,含糊不清的。母亲说,有次他们忙,无暇看管我,便把我带给姥爷看管几天。我那会儿极爱喝糖水,满当一斤白糖我俩天便能喝完。但姥爷不知道这事,母亲走的急也没准备全,没一会我便躺在床上哭着向姥爷要甜,要甜。话说的含糊不清,甜说出口成了钱,姥爷二丈摸不着头脑,心想现在的孩子也太财迷了,于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放在我腿上,我低头看了看又接着哭,姥爷没哄过孩子,也听不懂我说的话以为我认钱,嫌一块少,于是又摸出五块钱拿给我。我半天没喝到糖水,当然是接着哭,等熬到母亲来后,姥爷哭丧着脸向母亲诉苦,说现在的孩子太难伺候。

我父亲是个小生意人,在乡下的大院里开着一家棉花厂,手里有几十号工人,母亲随着父亲工作,我的家庭在乡下还算优渥。童年的时光中,家里的院子常常亮着一些老式大吊灯,院儿里机器运作的轰隆声不断,工人们说话的声音也十分嘈杂,因此我小时候总借着家里太吵的借口不写作业跑出去玩,父亲与母亲忙极了也对我无可奈何。

那时我的家中只有到晚餐时分才能稍安静一会儿,工人们会放下手里的活儿齐齐的聚在机器下面,排着队盛好了饭菜席地椅在机器下坐着,借着头上黄色的灯光托着碗吃饭。有次趁着这难得的安静,我蹑手蹑脚的从中走过,问他们,“什么是上班”。为了不显得乍眼我也盘腿找地方坐下,那时我不太能弄懂他们在忙着什么,只是每天天不亮就能在床上听见他们推开院外头的门,乌怏怏的说“上班喽,上班喽”!的。

有个年纪稍小的男人手里捧着碗戏谑的对我说“上班就是挣钱娶媳妇儿!”

大家都笑了。

“娶媳妇儿?那是干什么”?我自然是见过娶媳妇的,别人高兴我也跟着高兴。就像办丧事的一样,别人难过我也跟着难过,重要的是都有东西吃,区别对于我来说不过是结婚显然是件喜庆的事而已。

“娶媳妇儿...就是生孩子呗!”另外一个男人讲完低头吸了一口碗中的粥。

“生孩子?哦......”我顿了顿,装作听懂了“干什么非要生?”

斜对面一个年纪三十左右的男人睁大了眼,咧着嘴故意做着夸张的表情,“不生孩子能行吗!”接着拌了拌碗里的咸菜,“孩子就是盼头儿......盼着他长大,盼着他上班。他上班了就盼着他娶媳妇儿!我的任务也就完成啦!”讲完冲我使劲的眨了眨眼想把我逗笑,掌中里的碗里还冒着热气。

我倒知道任务是什么意思,任务就像我必须要上学,非做不可,这是规矩。

父亲讲这确是规矩。他说,这世上所有东西都要守规矩,做人要守做人的规矩,做狗要守做狗的规矩,树也不能倒着长出来。他说,守规矩,这社会才不乱,一个人一辈子不结婚,那活着为了个什么?

母亲闲暇给我扎麻花辫子时也总跟我说,一个女人,只要嫁个好人家就有根了,不然就像那树上的叶子,生长的时候茂盛又能怎么样,过了季节还不是要掉下来,无依无靠的。

母亲家里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其实本来是有三个妹妹的,不过其中一个得了病没治早夭了,早些年时穷,用我姥爷的话说,哪会儿没闲钱给一个女娃治病。后来姥爷走南闯北做起了小生意,姥姥一个人种着十亩地,家里也渐好了起来,母亲和姨妈她们也因此上起了学。

那时教学水平差,好多老师都是初中水平,母亲说她的小学老师拼音有的都不识得,就是那么凑合生教下来的。不过母亲的成绩却很好,还考上了县里的高中。但姥爷对这事却犯起了愁。

他一则想着女人家认字不是睁眼瞎就好了,书读多了反而心眼大,二则也怕母亲大了在县里待着被外乡人给拐跑了,所以每天晚上在炕头上盘着腿跟我姥姥商量张罗着给母亲定门亲。母亲对我说她那时早就收拾完了上学的行李,那时毕业就给分配工作,正美滋滋的想着呢,就见院子里来人说亲了。

当时虽然风气开放了,但结婚还是家中老人说了算,母亲自然是不肯的,但母亲不肯一天,姥爷就劝两天,胳膊拧不过大腿,母亲是个软弱的人,终于也在姥爷的软磨硬泡下答应了下来。

母亲常常后悔,多次与我说,要是那会儿死活都不肯该多好。

说的亲事不是别人,正是母亲的初中同学,也就是我父亲,父亲和母亲不一样,他是压根没考上高中,那会儿不兴复读,况且父亲也不想再考一次,所以爷爷才想着给他找门亲事,给他定定心。又恰逢爷爷与姥爷年轻时一起做过小生意,家离的又不远,也算知根知底,于是两家就这样把婚事定了下来。他们是同一年出生的,母亲比父亲大八个月。母亲年轻时生得好看,有次我在鼓捣母亲藏在衣柜子里的零食时,无意中翻到一本老相册,里面正是她年轻时的照片,大长辫子梳在一侧,标准的瓜子脸,尤其一双眼睛长的极温婉。父亲虽说有些小孩子脾气,但小伙长得结实,嘴上又甜,两家人都挺满意这桩婚事。

刚结婚那会儿他们也算夫唱妇随,但母亲对我说,男人嘛,都是偷腥的老鼠,守不住家的。父亲结婚后没俩年就去了外地做生意,和一个外地女人搞上了,那时哥哥刚满周岁,母亲便被气得抱着哥哥回了娘家。父亲开始还会把母亲哄回来,时间长了,他便也不在乎了。父亲对邻居说,女人嘛,总是放不下孩子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在娘家呆不长。父亲不来接,母亲也无可奈何。那时结婚后的女人是不许总待在娘家的,街坊邻居是要看笑话的,于是母亲只得自己收拾行李,灰溜溜的回家。

待我稍记事时,常常听母亲对我诉苦,说要不是为了俩孩子早不跟他过了。由此那会儿在与母亲独处时,我总想着法子的讨她欢心。例如把毛巾裹在头上,穿着爸爸宽大的衬衫和皮鞋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有时还会特意记一些电视剧里的滑稽台词学给母亲听,一直到听见母亲哈哈大笑,我才满意的谢幕。其实我内心并不觉得有趣,甚至深感乏味。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婚姻切实为母亲带来了什么。问及她们,她们总说祖祖辈辈那不是这样过来的呀。

大学放假回家的时候,奶奶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女孩子读多了书可就傻了,学着做家务嫁个好人家那才是正理。我其实自始不期待什么玛丽苏式爱情,或许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一个女权的狂热分子,但道德和常规就是要让人过一种委曲求全的人生吗?

自我记事起就清楚,父亲便有忙不完的应酬,和喝不完的酒。父亲与母亲那时感情极差,平时两人不说话倒相安无事,但只等父亲晚上喝完酒回来,母亲总忍不住会要唠叨几句。所以家中客厅里的两张木质桌子慢慢变成了一张,后来连一张也没有了。偶尔夜里随着父亲去烧烤摊跟几位叔叔喝酒时,满眼看着周围的人喝得面红耳赤,嘴里讲着不着调的话,还有的人趁着醉意推推搡搡,就像马上要打起来似的。因此我自记事起就怕极了酒鬼,心想长大后若是嫁给一个爱喝酒的人便一头撞死在墙上。

其实父亲平时是个极温和的人。小学那会刚学了些字,我便从书包中拿出支圆珠笔,在爸爸买的新车内的方向盘和顶棚上写满了“爸爸能不喝酒了吗”“今天早点回家吧!”此类的,他也不曾皱眉或者责怪我。闲暇时还会把我轻轻放在肩上带我四处转,在黄昏时分带我买喜欢吃的零食。奶奶和邻居们曾有些嫉妒的意味说我当真是好命,哪有女孩儿能被宠成这样啊!父亲也说我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但他若是喝了酒,就像立马换了个人似的,变得陌生和冷漠。小时候因为搞不懂其中的缘由于是去问哥哥,我问他我们是有两个爸爸吗?哥哥比我年长九岁(计划生育的缘故,当时我们那这样的情况很多),平时沉默寡言的,除了吃饭和上学他很少从房间里出来,不是看电脑便是拿笔写东西。那时我便猜到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因为父亲极少给过他好脸色,以至于有时候我把咱们爸爸说成我爸爸哥哥便会生气,反复的与我强调是咱们爸爸。

哥哥听了我的话对我说是喝了酒的缘故,喝了酒人就会变成这样。

上中学时我发了一次很严重的高烧,在医务室扎完针退烧后,又反复的发作。因为连续两天都如此,老师没办法于是给父亲打了电话让他来接我。他当时不知又与谁喝了酒,开着车东倒西歪的来学校接我(当时还对酒驾查的很松)。父亲到学校时已经是晚上了,我因为难受极了正缩在宿舍床上的被子里,他进宿舍盯着我沉默了许久后,便对我大发雷霆,说我肯定是装病,不顾他有多忙,不懂事。不想次日到了医院,检查到烧成了肺炎。

后来,因为生病时与他打电话十有**是在喝酒,我便也对生病存在一种恐慌和愧疚的心理,对此自我攻击。既恨自己不体谅父亲挣钱辛苦又渴望着有朝一日得大病死在学校里,借此得来父亲的怜悯。

因为好奇,我小时候其实也曾偷偷尝过一次酒。我想,大人们这么热衷于酒,肯定比饮料好喝。这东西初看时与水没什么两样,虽然拧开瓶盖后味道有些冲鼻,但我想应该不妨碍它的口感。可刚喝到嘴里,舌头上的辛辣就顺着味蕾刺激到了神经,接着眼泪便出来了。我那时想,这分明是毒药嘛!于是忙喝了口白开水才略缓过来。想象父亲每天都要与别人喝这种东西,暴躁也是情理中事。

大人们可能是心里苦,酒喝在嘴中,也显得甜多了。

父亲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奶奶相继生了他们兄妹三人。除了姑姑外,爷爷从小对他们兄弟两个是极严厉的。

爷爷是个知识分子。在父亲与叔叔刚出生时,爷爷因为一篇演讲稿,任上了县长的秘书,他对这个职务十分满意,工资也高,一个月能挣五十块钱。那时候的五十块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小时候听爷爷对我说,那会儿他揣着发的第一笔工资跑着去小卖部买了盒烟,别提多高兴了,哪里舍得买过一整盒的烟呐!以前消费水平低,烟大多是零售的,还有的人自己动手卷烟草抽。因此爷爷工作十分卖力,县里工作的地方离着当时的家也比较远,所以他几个月不回一次家成了常事。

我的老奶奶就我爷爷这一个儿子,另外一个在出生时身子弱,养不活死了。早年时候社会动荡生活苦,人饿急了,就扒树上的树皮和树叶吃。奶奶跟我说当时的村里,树都是光秃秃的,一长新叶子就会被人扒走吃掉,饿极了,枕头里的荞麦皮也能换法蒸着吃。老爷爷走得早,我的老奶奶硬是自己把爷爷拉扯大了,还读上了书,爷爷就是她的命根子,是唯一的指望。

说起我的那位老奶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泼辣,因在家中排行老八,人都称歪八嘴,嘴上不饶人的很,即便在我老爷爷死后,村中也没人敢欺负了她去。正因为老奶奶强势,爷爷又常不回来,这可委屈了我奶奶,老奶奶经常拿她出气,百般刁难,说一准是她撺掇我爷爷不回家的。那时候,媳妇是不准顶撞婆婆的。奶奶大字不识一个,再加上性格软,只会整夜整夜的抱着孩子哭。有时实在忍不了,就徒步跑去镇子上给我爷爷寄信,还得请会写字的老人先写好。爷爷开始还会回,寄多了便不耐烦了,骂我奶奶不安分,婆婆管教媳妇的事,是天经地义的,委屈的什么。

我初中那会儿因为父亲母亲忙,所以在奶奶家住了一段时间。那时兴起,问及奶奶年轻时为什么嫁给爷爷,她说,因为唐姓在村里是大姓,奶奶家的张姓是外来的,就这一户,怕家中的弟弟娶不上媳妇,所以当时父母就给张罗着定了亲,奶奶抱着一床翻新的被子就算嫁给了他。她对我撇着嘴说,要是能回到年轻那会儿,嫁给谁也不嫁给他。

后来爷爷还是因为老奶奶的原因,辞职在镇上做了个老师,顺便做点小生意。那时姑姑刚出生,父亲与叔叔已经在念小学了,爷爷一回来可苦了他们俩,正是贪玩的年纪,不仅在学校学习,回到家还要被爷爷逼着背书。有次父亲背不下来,爷爷拽着他的衣领子把他拎到院子里,耳朵生生给拧了一圈。北方的冬天极冷,院子里的井都冻得抽不水来,父亲回屋时耳朵却是火辣辣的。

我听后问及爷爷缘由,他咧着嘴点了根烟,笑着说严师出高徒,严父出孝子嘛。

爷爷的话倒没错,我的那位叔叔在城里做了大官,父亲的生意也要依仗叔叔帮衬。那时父亲的工厂还处于上升阶段,日子过得紧,所以爷爷奶奶的老房子大多都是叔叔花钱整修的,逢年过节的他们也总会往奶奶家带许多的新食材和新鲜玩意儿。婶婶是城里人,自小是不会做饭的,所以每每过节时做饭的活儿就落到奶奶和母亲手里,父亲心疼奶奶,便都打发给母亲做。过年时人丁最多,大人孩子的胃母亲都要管,有时还会来一些亲戚邻居串门,母亲也是一刻闲不得。她常常对我说,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应该的。

我们那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男人们在喝酒时,女人们是不许上席的,所以每每母亲做完饭后,就要端着碗抱着我去旁的矮桌子上吃。人们都说过年喜庆,是好日子,该开开心心的,我却总是一言不发。

奶奶有次抱着我在院里晒太阳,笑眯眯的问怀中的我,“月奴,跟奶奶说说,你叔叔跟你爸爸,谁才是咱家的福气呀”。

我虽然小,但心中自然知道是谁,于是装作不解,歪着头问“为什么没有姑姑,是姑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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