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2)

“那好吧,”传灯说:“记得不要累坏身子,反正现在无后顾之忧了,没事你就多休息,看你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司徒烟尴尬地擦擦自己的脸,笑道:“知道了,那,我先回去了。”

传灯点点头:“嗯,回去吧。”

司徒烟朝她挥挥手,便转过身快步离开这里,回荟仙楼的路上,她悄悄哭了一场,哭完又觉得自己矫情,这算什么事呀,可她就是心里酸。

晚上,司徒烟一个人值夜,她一边给客人煮宵夜,一边回头看她搁在一旁的那盒丽蓉酥,心里还是掠过一丝失落。这时,后厨的门响了一声,像被什么砸到,她转头一看,刚好看到一颗小石子砸在门上,司徒烟往外瞄了一眼,只见对面转角处,有个高大的人影,正朝后厨的铁门扔石子。她知道是林樾来了,于是迅速将煮好的夜宵放在托盘上,再让守在堂厅值夜的阿明帮忙送到客人房间,才把围裙摘下,拿面巾擦了把脸,出现在门口。

林樾好些天没见到司徒烟,他白天不敢出来,只能在夜里悄悄来荟仙楼后巷里,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看司徒烟有没有上班,但几次都跑空了,直到这天,林樾终于看到她的身影,于是便拿小石子扔到门上,示意她自己来了。

司徒烟走下楼梯,看到林樾见她时脸上露出诚挚的笑,她心里此刻淌过一丝宽慰,于是她问林樾:“饿了吗?要吃宵夜不?”

林樾一怔,见她张口就要煮宵夜给他吃,不禁喜出望外,便连连点头,说:“好啊!”司徒烟于是上楼去,把那盒搁置了一天的丽蓉酥拿了下来。林樾见是外面买的西式点心而不是她亲手做的,虽有一丝失落,但因为是她拿来的,便还是高兴。

司徒烟说:“早上买了,但今天一直没时间吃,刚好你来了,就陪我一起吃吧。”

林樾点点头,他见司徒烟在楼梯上坐下来,于是也在她身边坐下,接过司徒烟递给他的点心盒子,拿起一块丽蓉酥吃了起来。

司徒烟看他大口大口地吃着,便问他:“好吃吗?”

“好吃,”林樾笑道,司徒烟见他这股憨劲,想到林樾还是一个土匪,便觉得有着巨大的反差,于是笑问:“你做土匪的时候,都是做些什么?”

林樾把一整个丽蓉酥塞进嘴里,用手背擦擦嘴,说道:“说来惭愧,我当土匪以后做的第一宗绑票,就被对方反绑了。”

“真的吗?”司徒烟惊道:“谁这么厉害?”

“一个很厉害的人。”林樾说。

司徒烟接着问:“那后来怎样?”

林樾说:“后来......后来我跟他就成了一辈子的兄弟,然后现在呢,也跟着他做些正事......”

“所以现在,你还是土匪吗?”司徒烟问。

“我不知道,”林樾说:“但现在做的事,并不是以往土匪做的事。”

“所以现在,你就没有烧杀掳掠了?”司徒烟又问。

“没有烧杀掳掠。”林樾说。

司徒烟接着又问:“那你为何还被官兵追捕,而且还受了伤?”

林樾想了一下,说:“有些事在我们眼里是正事,但在别人眼里不一定,比如政见不同,帮派不同......”

司徒烟一听,像想到了些什么,她表情瞬间变得复杂,于是便低下头悄声问道:“那么说,你就是革命党?还是地下的那种,对不?”

林樾一听,差点噎着,但又不能向她解释清楚,于是擦了擦额头,叹道:“你这么理解也行......”

司徒烟道:“放心,这事我会替你保密的。”

林樾哭笑不得:“那谢谢你。”

司徒烟想了片刻,又说:“荟仙楼近这一个月都有很多官老爷来帮衬,你这样来找我,就不怕被发现么?”

“怕呀,”林樾说:“但我就是想过来。”他说这句的时候,转过脸去看司徒烟,刚好正对着司徒烟看他的脸,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对了几秒,司徒烟只觉得气氛有些怪异,心中又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便转过脸去,慌慌张张地拿起一块丽蓉酥来啃。

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在林樾看来十分可爱,见司徒烟吃点心的时候,嘴上沾满了酥皮,林樾想要伸手去替她擦掉,但又怕唐突,此时,厨房里面传来一把男声:“咦,人呢?人去哪了?”

司徒烟听出是阿明的声音,便示意林樾不要声张,她自己悄声上楼,进后厨后更是随手把门关上,不让里面的人发现林樾。阿明见司徒烟从外面进来,嘴上更是沾满了点心皮屑,便道:“鬼鬼祟祟的在外面干什么?”

司徒烟用舌头舔掉自己嘴边的酥皮,说道:“在外面吃个点心而已。”

阿明没好气的把手上的菜单甩到灶台上,说:“二楼十九号房的狗仔鹅汤粉,快点做,客人饿了,催着要!”

“好咧,”司徒烟立马系上围裙,又给锅里加了瓢清水,说:“我做好了喊你!”

阿明盯着她操作了一会,见厨房油烟大,便出去了,司徒烟看着阿明的身影走远后,连忙打开后厨门一看,只见林樾还在原地没走,便道:“你还在呀?”

林樾问她:“你下次是什么时候上夜班?”

司徒烟说:“我一般隔三天轮一次夜班,这样吧,如果你见到楼梯下面放了一碗猫食,就说明我在,如果没有猫食,你就赶快回去!”

林樾点点头,便走下楼梯,刚走了两步,司徒烟又喊住他:“你等一下!”林樾于是回过头来,见司徒烟回到厨房里忙乎,待她把做好的宵夜交给阿明之后,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粉出来。

“这是狗仔鹅粉,”司徒烟说:“你趁热吃了再回去吧。”

林樾满心欢喜地接过这碗粉,便坐在楼梯上吃起来。司徒烟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便问:“好吃吗?”

林樾嚼着满嘴的粉,又喝了一口热汤,说道:“说实话,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狗仔鹅粉。”

司徒烟听他这么说,便舒心地笑了,她一整天的不快,在林樾这一刻的享受之中得到了治愈。

林樾吃了一块鹅肉,又道:“这鹅肉一点都不老,入口极滑,腐竹吸饱了酱汁,也很入味,最重要的是这汤,真的好鲜......”

司徒烟说:“我每天都把剔出来的鸡骨头加上虾头,熬成一锅高汤,用来做汤底。”

林樾三下五除二的把粉吃完,然后把汤也喝干,最后满足地道:“要是以后每天都能吃上你做的饭就好了。”

司徒烟听罢脸一红,便从林樾手中夺过碗筷,说:“那也得看我高不高兴。”说罢便转身上楼,林樾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满足地笑了。

不久后,也就是1934年6月,美国国会通过了《白银收购法案》,美国财政部开始收购国内外市场上的白银,因此推高了国际白银的价格。由于国际市场上的白银价格变动巨大,导致当时中国大量的白银外流,一时间,国内物价下跌,通货紧缩,贸易恶化,老百姓纷纷变卖家里行当来换取银钱,因此民间也出现了一些专门低价收购古董的人,逐家逐户地收购,然后一统的运送到国外变卖。

而宁城这边,约瑟夫入股纸厂之后,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会经常在纸厂里走动,这个时候,陈墨之和余世全都在观察他,也就按兵不动。两个星期过后,百足堂留守在纸厂的民叔悄悄告诉陈墨之,约瑟夫有一天夜晚突然叫人驶走了纸厂里的沃尔沃卡车,具体驶去哪儿不知道,听叫去搬货的几个人回来说,约瑟夫只叫他们在码头等候,等了大概一小时,那辆沃尔沃开回来了,车上装了很多大木箱,约瑟夫让他们几个把大木箱都搬到纸厂的货船上,搬好之后,约瑟夫又差人把沃尔沃开回纸厂,大概运了半车的纸品到码头,连同那批大木箱一起运到货船上。

陈墨之问:“那几个人知道搬运的都是什么吗?”

民叔摇摇头,说:“木箱都钉紧了,大家就知道约瑟夫喊他们小心轻放,别碰坏了里面的东西,不过有人回来说过,箱子里面有漏出干稻草,怕不是瓷器一类的易碎品。”

听到这,陈墨之与余世全交换了一下眼神,大抵明白了那些是什么东西,待民叔走后,余世全叹了口气:“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

陈墨之道:“这两年国民政府内部派系斗争得厉害,温钦甫也一把年纪了,趁着职务之便为自己谋点后路,也在情理之中。”

余世全露出鄙夷的笑,说:“这老头子贪得很,在位的这几年,通过他买官的哪个不为他搜刮宝贝,眼下,怕是约瑟夫走上十趟都载不完......”

陈墨之听罢,便说:“那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先等他运上几次再说。”

余世全看着他,阴阴嘴地笑道:“将计就计是吧?”

陈墨之笑而不语,用手里的茶杯碰了一下余世全的茶杯,然后干了。

就这样,陈墨之让百足堂的人留意约瑟夫的动向,他自己也悄悄跟着货船,看约瑟夫都打通了哪些关卡,随后再在约瑟夫运货的两天后,用同样的方式,将陈家仓库里的一部分物资,运送到了香港。

但不久后,碉城共党的地下联系人便找到陈墨之,告诉他苏区需要掩护红军主力进行战略转移,因此仍需要大批量的物资来进行掩护战。陈墨之听罢,只得硬着头皮重新想办法打通四邑至苏区的水路,此时,梁恭饶的人依旧守在碉宁两城往通往江西水路的关卡上。

但陈墨之不知道,此时的国军内部,也因派系斗争而产生变化。手握粤军军政大权的“南天王”陈司令,却在苏区红军进行大迁移之前,派信使将一封亲笔密函送到当时身在江西瑞金的周恩来手中,随后,风向悄然改变。

陈司令在国民政府内部向来以反共称著,自1931年以来,在广东实行高压政策,剿杀共产党员不下数千人,但因为后期对蒋委员长的亲日独裁不满,加上周恩来一直与陈司令约谈停止内战,要求统一抗日。最终陈司令看到中共的诚意,也意识到双方在反蒋抗日问题上存在的共同利益,于是答应和谈。

接下来,中共派人与陈司令秘密和谈,最后达成一致,共同反蒋抗日。陈司令为表诚意,也发下密令,撤销粤区境内对共产党的一切围剿截堵活动。

而梁恭饶作为亲信,在接到陈司令的密函之后,轻呼一口气。

他不是不知道陈墨之在做什么事,也不是不知道陈墨之将百足堂的人安顿在何处,他在碉城任职以来,将碉城各个山头的堂口一网打尽,唯独留下百足堂。因为他一直在观察陈墨之,知道他与百足堂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也知道这些东西是运去苏区援共的,他与陈墨之虽各为其主,但在守国抗日的立场上却又奔赴着同一个理念。

梁恭饶虽是土匪出身,却是一个忠义爱国的热血男儿,虽是身为国军,有些军令不得不执行,但他看不惯蒋委员长“拥抱国际主流社会”这一套联日的战略,自1933年签订《塘沽协定》以来,国民政府内部便分为两个派系——有支持蒋委员长的“和日”派系,也有站在蔡将军那边坚持抗日的派系。梁恭饶作为“南天王”陈司令的人,不得不执行一些剿共的任务,但他很多时候却放慢节奏,或是故意作些疏漏,并没有赶尽杀绝。

收到陈司令的密函以后,梁恭饶知道风向已变,在这个事情上,他虽感到某种欣慰,却也知道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局面。

陈司令这么做,是要与蒋委员长对着干了,梁恭饶知道很快军统内部会想办法分解陈司令手中的兵权,陈司令或许会像蔡将军那样,发起政变,到时,免不了一场恶战;或许也会遭军统特务的暗杀,总之,接下来的路,会极度难行,充满荆棘和未知。

这一晚,他心里堵着,于是来到荟仙楼找黄颜。

梁恭饶在雅阁点了一桌酒菜,把其他人都打发掉,独留下黄颜陪他喝酒,酒过三巡后,他见黄颜身后不远处架着一把古琴,便道:“难得此时就你我二人,黄姑娘就为我唱一首曲子吧。”

黄颜问:“梁将军要听什么曲子?”

梁恭饶道:“唱你爱唱的。”

于是黄颜放下手中的酒壶,来到古筝面前坐下,吸了口气,然后用指尖挑动着琴弦,一边弹一边唱道:

“我身骑白马~走三关,我身穿素衣~归中原,放下西凉~没人管,一心只想~王宝钏......”

坐在一边的梁恭饶听着听着,悄然湿了眼眶,他想起这些年的戎马生涯,想起自己初出时乃新州山匪,被招安之后编入粤军,随后进入中山先生的总统府警卫团,打了几场硬仗之后,被陈司令赏识,短短几年间,从广东讨贼军司令部营长升到今日的陆军十三师少将副师长,可谓平步青云,他是陈司令的嫡系亲信,因骁勇善战而享有盛名。但时局动荡,浮云千变,身处于纷繁复杂的政治斗争之中,尽管这一秒人前风光,却难保下一秒命途堪忧。

黄颜唱的这段《薛平贵》,正是唱到梁恭饶的心坎里,他看着黄颜,内心翻涌起来。待黄颜唱完后,梁恭饶招手示意黄颜过去,黄颜便起身走了过去,来到梁恭饶面前之时,却被他一把扯住跌进他怀里。

黄颜跌进梁恭饶怀内,瞬间被他紧紧锁抱着,接着,梁恭饶低下头,把脸埋在她胸前,久久地沉默。黄颜见他的头颅在自己胸口起伏,知道梁将军这次定然不会放过她,她轻呼了口气,该来的总要来,尽管她心里并不情愿。

片刻后,梁恭饶抬起头,突然吻住了黄颜,黄颜没想到他会突然吻过来,她毫无防备,也不敢动,只是任他吻着,不做回应。梁恭饶吻了片刻,见她并未开启朱唇,便停了下来。他看着黄颜的脸,目光朦胧,认真地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

黄颜吓了一跳,这话什么意思?跟他走?帮她赎身吗?嫁给他吗?他这年纪,这身份地位,想必家里也有妻妾,若是答应了,将来是要当个姨太太吗?

她心里想了一大堆,最后却支支吾吾地吐出一句:“梁将军,你,这是喝多了吗?”

梁恭饶没有回答她,而是突然站起身,一把掀翻桌布,把酒菜全都掀落在地,然后把黄颜压在桌上,去解她领上的旗袍盘扣,黄颜也不敢声张,只是别开脸,任由他摆布,梁恭饶手劲厉害,用力扯脱了旗袍盘扣的同时,也让黄颜那枚别在胸前的景泰蓝海棠胸针脱了扣,尖锐的扣针和海棠花的棱角因为重力挤压,隔着衣服直接刺进了黄颜的柔嫩皮肉里,很快,她浅紫色的锦缎旗袍上便染了一片血。

当梁恭饶发现黄颜流血的时候,只见她别过脸,双目紧闭,衣衫破裂,颤抖地紧咬着嘴唇,虽是表情痛苦,却也没坑一声。梁恭饶见状,酒醒了一大半,他想起在港城行军打仗,攻破某个土匪寨的时候,寨中有个被凌辱至死的少女,也是躺在桌上,被他们发现时已然断气,当时的惨状与现在这情景不相上下。梁恭饶一哆嗦,吓出一身冷汗,于是他松开黄颜,往后踉跄了几步,站在原地大口喘气。

黄颜见他松了手,便睁开眼睛,看到梁恭饶站在一边喘气,她用手掩好胸前被撕破的旗袍,慢慢从桌上坐了起来,梁恭饶见她看着自己,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抓起搁在椅背上的配枪,便大踏步地逃出雅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地停了下来,背对着黄颜说了句:“对不起,方才冒犯了。”紧接着大喊一声:“来人啊!”

见阿秀闻声赶来,梁恭饶淡淡地说:“带黄姑娘去上药!”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匆匆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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