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2)

清晨,一缕阳光照进黄颜的房间,打在关山的脸上,给他的五官镀上一层金光,黄颜躺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只觉得十分好看。

关山随随醒来,睁开眼发现这不是自己的房间,先是一惊,但随即想起了他来荟仙楼之后的事,于是侧过头看着躺在自己怀里的黄颜,见她正一脸温柔地看着自己,便把她搂紧了,说道:“这么早醒过来了?”

黄颜用手指从关山的鼻梁顺着线条一直划到下巴,说道:“我只是觉得你太好看,看着看着就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关山闭上眼,用下巴抵着她的额头,笑道:“这话不是应该男人说的吗?”

黄颜努嘴道:“女人说也行啊,谁叫我们七爷长得这么好看。”

关山道:“这样说,我是不是可以靠脸吃饭,你来养我?”

黄颜道:“可以啊,以后你每天就在我这里歇着,然后我出去唱曲,赚钱养你。”

关山笑了笑,谈恋爱的人尽是说废话,但你不说废话嘛,又不像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他与苏清见,就没说过这种废话。

想起苏清见,关山的心陡地一沉,想到总归要回去面对她,他竟生出一丝莫名的惧意。关山此刻的心情,像那种闯了祸的小孩一样,怕被责备而不敢回家,尽管他也知道,苏清见不会责备他。

苏清见的确不会责备他,即使被粗暴对待,她哭过之后便收起情绪,把自己关在书房内,仔仔细细地翻看司徒承启之前发给她的所有消息,又回想她与司徒承启第一次见面的情况,那是在永坚路的一个药材铺里,那个药材铺也是他们的一个联络点。关意韶牺牲后,苏清见是在原先定好的时间里继续收听电台,得到新的指示,才去药材铺与新的上线碰头,这个新的上线就是司徒承启。当她去到药材铺的时候,只有一个矮矮胖胖的老板在,苏清见于是说她要买三斤当归,并说跑遍全城都买不到,是虾边村的人介绍她来买的。老板听到这句,知道她是自己人,便引领她上阁楼,去见在那里等候的司徒承启。

苏清见想,现在司徒承启被捕,如果她也被跟踪的话,那么把他们供出来的人极有可能是那个药材铺老板,因为只有那个人见过她。苏清见于是找来这两周的官报,一张一张地看,终于在其中一张报纸的一个小角上看到一则国民政府破获共党窝藏点的新闻,里面提到的窝点,就是永坚路的康宝药材铺。

苏清见走到窗边,瞄了一眼黑漆漆的外面,仿佛见到大门外有人影晃动,她心中一惊,想着如果自己明天一个人出去,路上被人跟踪的话,那么她暴露的可能性很大,如果真是那样,她必须尽快将消息传送到乐慧那里。

为了万无一失,苏清见连夜烧毁了几乎所有相关的文件,剩下那本作为参考密码的《黑桃皇后》,她每一次收听广播,广播里都是说出一串数字,其他人听到也不解,只有她和司徒承启才知道,每一次播报的数字都代表了《黑桃皇后》第几页第几行的第几个字,然后她通过数字的特定含义,再完成对书中汉字的索引。苏清见一直很珍惜这本《黑桃皇后》,所以每次都用纸笔记下,并没在书中留下痕迹。她想把书放回书架,但想到关山,想到关家的人,便又把书取下来,咬牙将其扔进火炉里。

此时已是凌晨三点,关山还没回来,苏清见把所有东西都烧毁之后,清理了那些灰烬,见还有时间,便上了三楼,在关山的书房里坐了下来。苏清见在关山的书桌上发现半盒三炮台香烟,于是心生一计,她在香烟盒上画上了一个只有她和乐慧才看得懂的图案,她想通过这个图案,告诉乐慧叛徒大概会是谁,然后乐慧那边营救组的同志便会采取行动,画完图案后,她从脖子上解下一条带耶稣的十字架银项链,再把它放进烟盒里。

做好这一切后,苏清见关掉书房的灯,就这样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直至天亮,在这几个小时里,她想到了事情发展的各种可能性和应对方法,直到天色泛亮,才起来去睡房换衣服。

早上,苏清见如往常一样从睡房出来吃早餐,见传灯把早餐都端上来后,她问传灯:“少爷没有回来吗?”

传灯摇摇头,说自己早上上去过三楼,少爷并不在三楼。

苏清见匆匆喝了一碗粥,交代传灯把燕窝炖好,便把那盒三炮台香烟放进自己皮包里,一个人出门。她慢慢从关家出来,一路上注意四周,发现关家门外不远处有几个拿着锄头在来回走动的农人,也不进田,就在路边,还不时拿眼睛瞟她,直到进入古埠,苏清见发现埠口的黄包车夫比以前多了,其中一人见她经过,便走过来兜揽生意,但被苏清见拒绝了。她忐忑不安地往昨晚与陈墨之约好的咖啡馆走去,越走越觉得不对劲,除了那几个黄包车夫,还有几个穿长衫的路人也在偷偷的瞟她。苏清见知道自己大概率被盯上了,此刻,她希望陈墨之还没出现在咖啡馆,因为如果他见到她,表现出任何与她认识的举动,那么他一定会被牵涉进去。苏清见绕进一条巷子,巷子的尽头就是司徒氏图书馆,而她与陈墨之约好的那家咖啡馆,就在司徒氏图书馆旁边。

她进巷子的时候,有两个穿棕色长衫的男人尾随着她,她走得快那两人也走得快,她走得慢那两人也放慢脚步,苏清见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能去咖啡馆了,她加快脚步走到拐弯处来到司徒氏图书馆门口,远远见到旁边的咖啡馆,陈墨之已经坐在窗前的位置上等候,并且他也一直看着窗外,在等苏清见的出现。

陈墨之坐在窗边喝着咖啡,一边观望窗外四周的环境,当见到苏清见出现之后,却发现她并不朝咖啡馆的方向走来,而是迅速转入旁边的司徒氏图书馆,陈墨之见她转入图书馆之前,往他这个方向瞟了一眼,说明她也知道他在。他正想着苏清见为何兜入图书馆,随即见到她身后不远处有两个穿长衫的男人,一路尾随着她,陈墨之知道苏清见大概率是暴露了,于是他顾不上其他,立即跟了上去。

陈墨之来到图书馆大门,只见此时苏清见出现在二楼楼梯旁的窗口,正与他的视线交汇在一起,他看到苏清见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走近,接着她便继续上楼梯,陈墨之伫立在门口,看着那两个长衫男人也跟着苏清见上了楼梯,不知她心中作何打算,但又不敢走近,只能在大门口找个隐秘的地方藏身,再观察这几个人的动向。他见到苏清见很快便走到顶楼,这顶楼他上去过,除了大钟房并无其他藏匿之处,但眼下苏清见显然不是去找地方藏身,因为那两个男人已经跟上去了,陈墨之知道苏清见选择上楼顶是为了避开图书馆里的人,他于是站在楼下看着苏清见的背影出现在顶楼的边缘,她背对着他,正与朝她走去的两个男人说着话,因为隔了几层楼,陈墨之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见苏清见放在背部的手握着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在那两个男人还没走近她的时候,便松手将手里的东西扔了下楼。那东西比较轻,着地也只发出很小的声音,陈墨之赶紧上前一看,是一个烟盒,他连忙把烟盒收起放进口袋,正要转身走出大门的时候,只见“嘭”的一声巨响,一个人从楼上掉下,重重地摔在他面前。

此时正是上午十点,柔和的阳光透出云层,照耀在司徒氏图书馆的院子里,苏清见仰躺在地上,血混和着脑浆,正从她脑后蔓延开来,她后脑摔烂了,但脸却十分安详,血从她的嘴角流淌出来。陈墨之怔怔地看着苏清见,这一刹那,全世界都静止了,他耳朵嗡嗡作响,一片晕眩。

外面街道上的人涌了进来,人们惊恐、慌乱地大声叫嚷着,图书馆里面的人也跑了出来,将坠亡的苏清见团团围住,陈墨之被杂乱的人群推至门外,他眼前只看到晃动的人影,依旧听不到声音,恍惚间似乎看到那两个穿长衫的男人从楼上下来,趁着混乱溜出了司徒氏图书馆,当他回过神来,那两人早已不知去向。

警局的车很快就来到,警员们驱散人群,将整个司徒氏图书馆封锁起来,陈墨之被人群推了出去,他回头透过铁门看着苏清见的尸体被盖上白布,继而被抬走。他忍着悲痛走到自己的车面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苏清见就这么死了,他的三魂七魄仿佛也丢在路上。在车上坐了片刻,他才想起那个被他放进上衣口袋的烟盒,赶忙拿出来一看。

这是半盒三炮台香烟,在香烟盒的花纹上有一个描绘的图案,不仔细看也不会发现,陈墨之知道这个图案是苏清见画上去的,必定代表了某种含义,他打开烟盒,里面除了五根香烟,还有一条挂着耶稣十字架吊坠的银项链,他接着把项链倒在手心里,仔细端详,发现吊坠的背后刻着细小的“CKLA”四个字母,陈墨之想起赤墈只有两座基督教堂,一座是位于埠中的赤墈基督教堂,另一个则是位于龙安村的基督教堂,直觉告诉他这条项链应该属于龙安基督教堂,于是他定一定神,便驾车前往教堂。

去到教堂以后,陈墨之对给他开门的人说,是关家少奶奶让他来的,于是那人便进里头,把女牧师乐慧叫了出来。

此时,苏清见坠亡的消息还没散播开来,因此乐慧并不知情,陈墨之见到乐慧之后,为了保险起见,他说自己是关家的司机,说是少奶让他来找神父,但乐慧却认出了他。

那是一次营救受伤的同志出埠的行动,由于事出有急,当时与司徒承启在一起的陈墨之也参与到营救行动之中,用他的车载着受伤的同志去到码头,再乘坐林樾的货船离开碉城,乐慧在那次行动中负责把伤员送到司徒承启处,因此她认出了与司徒承启一起的陈墨之。如今见到他谎称自己是关家的司机,乐慧便说:“如果是清见有事情交托于你,与我说便可。”

陈墨之听罢,知道乐慧便是他要找的人,于是他跟着乐慧来到一个无人的房间,把门锁好之后,陈墨之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清见已经不在了。”

乐慧惊愕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片刻后,才颤抖着问:“什么时候的事?”

陈墨之眼圈红了,他顿了一顿,艰难地说:“在我来之前......”说罢他拿出那半盒三炮台香烟交给乐慧,说:“这是她最后交给我的东西。”

乐慧打开烟盒,从里面倒出银项链看了看,便拽在手心,继而仔细观察烟盒上的图案,端详了半天,便说:“清见应该是猜出了叛徒是谁。”说罢,便合上烟盒,她双目满含泪水,问陈墨之:“清见是把东西交给你之后出事的吗?”

陈墨之闭上眼,想起那番场景,痛苦地点点头,说:“原本她与我约好在咖啡馆见面,让我帮她把东西带给你,但在路上却被人跟踪了,她给我打眼色不让我走近,而是一个人引着那两个男人上了图书馆顶楼......我不知道他们在上面发生了什么事,不一会清见就坠楼了,在此之前,她把这个烟盒扔了下来,我想,这就是她要我帮她转交的东西。”

乐慧转过脸去,泪水簌簌而下,她哭了一会,便用力把眼泪咽住,说道:“清见怕是在出发之前,已经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她摊开掌心,看着手掌中那条十字架银项链,说:“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告诉你东西要送去哪里,才把这条银项链放进去。”

陈墨之看着那条银项链,百感交集,他问乐慧:“这条项链,可以留给我吗?”

乐慧抬起眼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片刻后,她欣然地点点头:“可以。”

陈墨之小心地从乐慧手中接过那条银项链,珍而重之地将它放在了自己的上衣口袋。把项链妥善放好后,他取来一张纸,写下了一个号码递给乐慧:“这是我家里的电话,我不在的话一般都是管家接听,你就说你是乐小姐,我收到消息便会来这里找你。”

乐慧说:“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但接下来的事由我们处理就好。”

陈墨之道:“承启跟清见,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也不是第一次掺和你们的事了,若是有我能帮得上的,尽管说。”

乐慧知道这是真心话,便点头致意。

陈墨之并非说客套话,在苏清见这件事情上,他知道自己还有些事没有完成。

再说关山,一早从荟仙楼回到报社工作,整个上午都心神不定,他有点后悔自己昨夜的冲动,一直在盘算着晚上回家如何面对苏清见,直到他接到由警察局打来的电话。

接过电话后的关山,并没有开车,而是一个人从报社步行至衙前路的警察局,一路上他都觉得身边的风景跟往常一样又有点不一样,觉得人们的喧闹声像变得很小,路上见到熟人与他打招呼,他也仿佛听不见,内心仿佛一片空白,但又像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要面对。

来到警察局,在一个小警察的引领下,关山到停尸房认尸,当小警察打开蒙住苏清见的脸的白布,让他看清这张脸时,关山崩溃了,他先是跑到外面干呕,但又呕不出东西,他不是觉得恶心,而是看到现实时,仍觉得这不是真的。

事实上,他知道这是真的,因为那张脸关山无比熟悉,旁边的小警察出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开始不能接受是正常的,但夫人已去,还请关先生节哀。”

关山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说:“谢谢你,”他回头看一眼躺在那的苏清见,对小警察说:“我想先跟夫人待一回,回头再去找你签字。”

小警察点点头,便走开了。关山回到里面,站在苏清见面前,见她静静地躺在那,没有悲哀,没有愤怒,也不会责怪他。关山突然失控地笑了出来,随即心脏像被扭紧一样难受,眼泪不自主地流满一脸,他想说话,但话到喉间却又哽咽住,最后发出来的是一声呜咽。

“你狠,还是你狠!”关山哭道:“连一句道歉也不给机会我说是吧,你是想让我一辈子都带着这个遗憾过下去是吧?”关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就仗着我爱你,所以哪怕是死,也要折磨我的感情是吧?是不是?你说呀!”他突然大声吼道:“苏清见你坐起来说呀!”

屋子里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声音,孤寂得叫人绝望。关山崩溃了,坐在地上,像个小孩一般止不住的痛哭。

门外,是刚赶到来的关英鹏和传灯,连同小警察,听着关山在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声声叫人心碎。

苏清见的追悼会安排在三天后举行,这两天里,陈墨之常常一个人在花园里坐着,看着手里的项链发呆,第二天晚饭前,一辆白色的小轿车驶进了陈家,接着陈泰来便来告诉陈墨之,温家二小姐来了。

陈墨之一怔,温若漓?她怎么这时候来了?正想着,温若漓就来到他面前,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她开口就说:“墨之哥哥是不是奇怪我怎么这个时候来?我当然是看过报纸才来找你的。”

她好像一直都有留意他和苏清见的事,陈墨之苦笑道:“那你是来安慰我的吗?”

温若漓在他身边坐下来,说:“不,我来是帮你的。”

“帮我什么?”陈墨之问。

温若漓道:“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一直在想,明天要不要去苏姐姐的追悼会,对吧?”

陈墨之把项链收起来,放回上衣口袋,问:“然后呢?”

“然后,你一个人去的话,以什么身份呢?”温若漓看着他的眼睛:“你们陈家与关家生意上也没有交集。至于你跟关山的交情如何我就不知道了,但,你真的是想以关山的朋友这个身份去吗?”

陈墨之转过头来看着她,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温若漓又坐得与他更近一些,说道:“但如果你带着我一起去,我以你未婚妻的身份出场,那对谁来说,都不会尴尬。”

陈墨之转过头苦笑,这姑娘的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温若漓见他不搭理她,继续说道:“若是不去送苏姐姐的话,你怕是一辈子都会遗憾,但你一个人去,就不觉得对关山来说,是一种挑衅吗?”

陈墨之想想她说的也在理,这未尝不是一个好方法,便说:“你我并无婚约,这么大庭广众的以我未婚妻身份出场,就不怕有损你的名声吗?”

温若漓笑道:“名声这玩意,用得上的时候才有用,用不上的时候就是个屁,更何况,”她把脸凑近到陈墨之面前:“你觉得我会是个被名声困住的人吗?”

她的确不是个能被世俗眼光束缚的人,陈墨之站了起来,说道:“那好,明天,就有劳温小姐了。”

“跟你说了多少次,叫若漓,”温若漓也站了起来,兴奋地道:“那我今晚可以在这里过夜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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