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2)

陈伯渠的遗体,按照他的遗愿,要从水路运回碉城埋葬,碉城人的传统总归要落叶归根。但加州回碉城路程较远,要在海上航行二十多天,为了避免尸体发生变化,陈墨之让医生找来一些福尔马林,给陈伯渠做了一些处理之后,才能将尸体托运上船。

回到碉城陈家后,陈墨之与陈继堂夫妇一起操办了陈伯渠的后事,丧事办了三天三夜,十里八乡的故友都来拜别陈伯渠,陈继堂一家作为长子迎宾,陈继盛一家则在灵柩旁边谢礼。第二天,温庆礼带着温若漓来了,在灵堂祭拜过陈伯渠后,温庆礼与陈继堂便去了书房叙旧,而温若漓则走到陈墨之身边坐下。

“你还好吧?”温若漓柔声问道,说罢便伸手去挽着陈墨之。陈墨之见她挽着自己,便看了一眼邱竹茹,见母亲一个人在花园外面坐着,便拍拍温若漓的手,对她说:“我与母亲都没吃午饭,你帮我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让他们做两份给我们。”

“好,”温若漓乖巧地应着,便站起来出去了,经过邱竹茹身边的时候,还点头叫了一声“伯母好。”

陈墨之跟着出来,坐到邱竹茹旁边的石凳上。

邱竹茹看着温若漓远去的背影,便问陈墨之:“这女孩,好像叫温若澜是吧?”

“温若漓,”陈墨之道:“她是若澜的妹妹。”

邱竹茹道:“温家的姑娘就是好看,像极了她妈妈当年的样子,”她转过头问陈墨之:“你现在是跟她交往吧?”

陈墨之想了一下,便点点头。

邱竹茹叹道:“真好,可惜你爷爷看不到了。”

看着邱竹茹平静的脸,陈墨之叹了口气,说道:“对不起,母亲,还是让你们失望了。”

邱竹茹平静地道:“你父亲是那天晚上才知道,我是十几年前就知道了。”

陈墨之转过头,惊愕地看着她。

邱竹茹继续说:“哪有母亲不认得自己孩子的,你十二岁那年,我们去参加你的花环礼,当你走向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墨儿。”

陈墨之心里涌过一阵酸楚,便低头沉默。

“但我还是谢谢你,当我儿子这么多年,而且你跟墨儿,也的确很像,”邱竹茹道,说到这,她想起了自己那个夭折的儿子,便也禁不住哽咽:“以前我也有想不开过,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我,墨儿到底做错了什么,但后来想到,你爷爷背负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每一刻,对他来说都是折磨啊。”

听到这,想到已逝的祖父,陈墨之潸然泪下。陈伯渠还在的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懂他的来处和痛苦,但如今,这个人也不在了。

邱竹茹看着泪流满面的陈墨之,于是拍拍他的肩,问他:“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原名叫吴桓,木亘桓。”陈墨之道。

邱竹茹又问:“双亲还在吗?”

“不在了,”陈墨之摇摇头,说:“还有一个弟弟,但他失踪了,还没找到。”

邱竹茹道:“可以的话,尽你所能找到弟弟,如果为了我们一家的完整而导致你的家人颠沛流离,那么对你和你的家人来说,不公平。”

陈墨之没想到邱竹茹格局如此之大,不禁感叹陈伯渠、陈继堂夫妇,都是这世上少有的好人。有着这样的养父母,于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福分。

于是他点点头,说:“谢谢母亲体谅。”

邱竹茹宽怀地笑了,解开心结后,他们才像一对母子。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温若漓正站在那里,看到母子俩表情舒展开来,她才咳一声,示意她来了。

“伯母,”温若漓道:“厨房送了一锅米粉过来,我让他们放在主楼的饭厅了,所以过来叫你们一声。”

陈墨之扶着邱竹茹站起来,然后一起向温若漓走来,邱竹茹走到温若漓面前,牵起她的一只手,说:“来,你也跟我们一起吃点吧。”

温若漓看向陈墨之,只见他含笑点点头,于是她欢快地握紧邱竹茹的手,笑道:“好的,伯母。”

由于陈继堂与温庆礼多年不见,温家父女当晚就在陈家留宿,打算次日一早才回宁城。

晚上,作为长孙,陈墨之要守灵,他就守在陈伯渠的灵柩旁边,一张一张地为祖父烧纸钱。然后,温若漓来了,她先是对着灵柩三鞠躬,然后便跪在陈墨之身旁,与他一同烧纸。

陈墨之道:“你回去休息吧,女孩子家的,不害怕么?”

“爷爷那么疼你,我又有什么好怕的,”温若漓道:“更何况,还有你在啊。”

陈墨之见温若漓与他一同跪着,怕她辛苦,便从自己身后抽出一个蒲垫,让温若漓坐在上面。现在的陈墨之,算是在心里确认了温若漓的位置,所以待她也就很温柔。

温若漓坐好后,伸出自己的手腕给陈墨之看,上面戴着一只翠绿欲滴的玉镯,陈墨之见这只玉镯十分眼熟,想了一会,才记起是邱竹茹的手镯。

“伯母今天晚上送我这个了,”温若漓道:“你说这代表什么?”

陈墨之轻笑:“不知道呢?”

温若漓娇嗔地把头靠在陈墨之肩膀上,说道:“代表伯母认定我是她儿媳了呗。”

见她像一只小猫一样依偎着自己,陈墨之便问:“今天在花园,你也应该听到母亲与我的对话了吧?”

“听到啊,”温若漓毫不掩饰:“你若不问,我还打算装不知道呢?”

陈墨之被她逗笑了,便道:“既然你知道了,还会喜欢我这样的人吗?”

温若漓把身子坐直了,认真地道:“我本来喜欢的就是你这个人啊!”

此刻的灵堂异常安静,只有火舌舔着纸钱的声音,陈墨之看着温若漓娇美的脸,在火光的掩映中尤为动人,只见温若漓凝视着他,一字一顿,认真地说:“我,温若漓,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论你叫什么,是谁的儿子,都不重要,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这个身份带给你的一切。”

陈墨之看着温若漓那双诚挚的眼睛,只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整个人异常的温暖,他此刻很想吻她,但还是忍住了,于是问她:“如果有一天我抛下这一切做回原来的自己,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这有什么?”温若漓道:“不是还有我们温家吗?就算你不愿意蹭我们温家的,凭你我这能力,出来混个温饱不成问题,只要跟你在一起,做对最平凡的夫妻,每天与柴米油盐打交道,我也愿意。”

陈墨之眼眶发热,这是他第一次有这种坦然地被全世界接纳的感觉。人最深的自信,说穿了也是最真实的本我能被另一个人完全接纳,人类所有的亲密关系,其实都在追求这份情绪价值,一旦被满足了,就如在心里种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会发芽,会慢慢长成一颗大树,为这个人输送源源不断的能量。

于是他揽过温若漓,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虽不愿在祖父的灵堂上与女孩子接吻,但他还是忍不住吻了一下温若漓的额头。

温若漓也紧紧搂着陈墨之的腰,她知道,自己现在是完全走进他心里了。

感情有时候还是需要一些时机的,得知对方的难处,站在对方的角度,理解他的不易,才有机会走进他的心里。但与温若漓比起来,黄颜就欠缺了一些运气。

这晚,她让人去请关山过来荟仙楼吃饭,关山来到之后,发现黄颜在雅阁摆了一桌酒菜。关山想不通她此举何意,坐下来之后,便问她:“你生辰已过,今晚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黄颜给他斟了一杯酒,说道:“我就是很久没跟你在这里吃饭了,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个房间,这张桌子上吃饭。”

关山说:“我记得。”

“那天你才喝了几杯酒啊,就在桌底下牵着我的手,”黄颜想起当时的情景,一脸的娇羞地道:“你知道吗?在那个时候,我心里就有你了。”

关山于是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说:“对不起,这段时间太忙,忽略你的感受了。”

黄颜喝了一杯酒,双目水汪汪地看着关山,说:“七爷,我爱你,你也爱我吗?”

关山拎了一下她面前的酒壶,发现酒只剩半壶了,便说:“你怎么喝这么多?”

黄颜抓住他的手,泪珠一串串的落下来,滴在关山的手背上,关山见状,便赶紧站起来,把黄颜的头揽进怀里,黄颜于是抱着他,像个小孩一样委屈地哭了。

“七爷,我心里装的是你,我一刻也不想对其他人强颜欢笑,也不想给别人唱曲了,”黄颜哭道:“你不要把我留在这个地方,带我走好吗?”

关山一边拍着黄颜的背安慰她,一边叹气。

他不是没想过娶黄颜,但他还没有心理准备面对母亲和大姐。关山父亲早逝,关家早些年都是由他母亲撑着,后来大姐关素月为了稳住关家的根基,嫁给了比自己大二十岁的胡得煦参谋长为妻,就这样,家族的担子落在了大姐身上,再后来,上面的五个姐姐也都在大姐的安排下,嫁给了城中不同领域的权贵。这样一来,关家在四方照护下,才能保得住家业,得以兴旺。作为关家最小的儿子,关山享受的全是姐姐们带来的福利,因此他也明白,真正在关家说了算的,并不是他这个唯一的男丁。

由于自小在女人堆里长大,关山独立自信,善于交际,有才能,同时也懂得关心和体贴女性,这点让他很容易便得到女性的青睐,而在他身上不足的一点就是,抗压能力不高,做事犹豫不够果断,少了些担当。

比如他喜欢黄颜,但就一次也没有在母亲面前提起过这个女人,尽管他知道母亲也从外面听到一些风声,知道他与荟仙楼的一个南词来往密切。但他知道母亲是不会让黄颜进关家的,因此便从不提起。

他一边知道这道屏障难以逾越,却又一边忍不住去招惹黄颜。在关山的角度,他与黄颜谈的是你情我愿的恋爱,但在黄颜的角度,关山却是她唯一的救命草啊!

如今,黄颜抱着他痛哭,开口要求他带她走,关山也想,但带她走能去哪里呢?他花五倍价钱在荟仙楼撬一个厨子过去自己店里,众人尚可理解,但他帮一个南词赎了身,除了娶她,还能置她于何地?

那晚,关山哄了好久,才把黄颜哄好了,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在荟仙楼过了一夜才回家,次日一早,关山回到家吃早餐的时候,芳姨上来对他说关老夫人要见他,于是关山匆匆忙忙喝了一碗粥,便下楼去母亲房里请安了。

关老夫人坐在贵妃椅上喝着茶,脸色红润,看上去比之前气色好了许多,关山问安后,老夫人让他坐到自己身边,要跟儿子唠唠嗑。

关山坐下后,关老夫人便问他:“下人们最近都传得厉害,说传灯成了你房中人,可有这回事?”

关山知道在关家是没有秘密的,这事母亲早晚也会知道,于是便点点头。

关老夫人又问:“这柳氏,可是清白女子?”

关山低头微笑着点点头,他的确是传灯第一个男人。

关老夫人看着儿子的表情,便又问道:“近来这一两个月,你俩都在一起吧?”

关山咬了咬嘴唇,感觉有些尴尬,但还是点头承认。

关老夫人轻笑,接着把桌面上的茶端起来喝了一口,关山见母亲喝的是三果红茶,这茶传灯也给他泡过。他突然想到些什么,便对母亲说:“母亲有什么想说的,直接说就好。”

关老夫人不紧不慢地又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才对他说:“柳氏怀孕了,你可知道?”

关山瞪大眼睛摇摇头,他真的第一次听到。

“阿芳昨天来跟我说,柳氏最近都不思饮食,而且闻到荤腥就作呕,还特别嗜睡,”关老夫人道:“我们过来人啊,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我找了个大夫给柳氏把把脉,大夫告诉我,是喜脉。”说到这,关老夫人看了一眼儿子的表情,关山脸上表情非常复杂,有惊喜,有错愕,还有的就是迷惘。

关老夫人继续说:“昨夜你没回来,我就找柳氏过来谈,她承认了这是你的孩子,”说到这,她握起儿子的手道:“这是一件喜事,毕竟她怀的是我们关家的长孙。”

关山见母亲盯着自己看,便轻笑道:“我就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初为人父是这样的了,当年我怀你大姐的时候,你爹的反应也跟你差不多。”关老夫人道。

“那,母亲,你想如何处理?”关山已经猜到了母亲的用意,但还是要问出来。

关老夫人道:“我看这柳氏,虽出身低微,但清白干净,人也长得标致,我找人算了一下她的八字,她时柱显贵,将来是能生贵子的。既然你也中意她,不妨就先娶来当妾,让她为关家开枝散叶,置于正室的位置......”说到这,她瞟了一眼儿子的神情,继续道:“你可先留着,以后遇到门当户对的小姐,再娶正房。”

关山咬着嘴唇,缄默不言。

关老夫人又道:“你娶苏氏的时候,我们全凭你自己做主,苏氏是长得美丽,苏家在宁城也是大户人家,这门婚事我们也觉得不错,可惜苏氏命薄,嫁过来两年都没为你生下一儿半女,反倒是把自己命给弄没了。”说到这,关老夫人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我也看化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捣鼓,但传宗接代是必须的呀,这也是你身上的使命。这柳氏除了出身低微,其他的也都尚可,人也贴心,懂得怎么疼人,这才是你需要的妻。置于外面那些花花草草,你逢场作戏可以,万不能往家里带,我们关家虽落到你这一代还没有什么建树,但祖上可是有当过一品官的,祖宗立下的规矩,就是万不能娶不三不四的女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关山也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想起黄颜昨晚那泪眼婆娑,求他带她走的样子,不禁感到为难,于是便低下头,沉默不语。

关老夫人是懂儿子的,看到儿子这副模样,她便让儿子扶她起来,跟她一起到山月楼的顶楼去。碉城的建筑,顶楼一般都是祖宗祠,是供奉祖先牌位的房间,之所以放置最高一层,是代表着让祖先们“高瞻远瞩”。关老夫人裹小脚行动不便,除非过大节,不然很少会爬上顶楼去祭拜祖先,但这天,为了关家的这个长孙,她亲自带着儿子,一步步的爬上顶楼去祭拜。

关山来到顶楼,发现仆人们早已摆放好三牲水果等贡品,而传灯就站在一旁,穿着一身素雅的淡黄色旗袍,见到关山母子,乖巧地喊了一声:“夫人,少爷。”

关老夫人走了过去,牵着她的手,拉传灯与他们母子一同跪在祖宗面前祭拜。贡桌下面摆了三个蒲垫,关老夫人让关山跪在中间,而她与传灯则跪在另外两边,只见关老夫人双手合十,对着祖先唸道:“感谢祖先保佑,我们关家有了第一个孙子了,今天,我关银屏备了三牲贡品,带着山儿和新媳妇柳传灯来祭拜祖先,还望祖先保佑我们关家家宅兴旺,子嗣绵延,老幼平安。”说罢便伏下腰,为祖先磕了三个头。

传灯也照着关老夫人的方式,跟关山一起,给关家的祖先磕了三个头。

祭拜过祖先之后,关山与传灯搀扶着关老夫人回到房间,关老夫人坐下后,看着面前两个年轻人,便说道:“而今已近年底,我看你俩的婚事就抓紧在年底办了吧,我明天会去宝国寺找师傅给你们选个吉日,苏氏今年刚走,所以婚事不宜铺张,但该请的亲戚朋友,还是得请,毕竟,传灯也是我们家的新妇,得让亲戚朋友们都认识一下,以后好来往。”

传灯一直不语,只是悄悄看着关山,关山朝母亲点了点头,说:“婚礼的事,儿子会着人操办,母亲就不要太操心了,好好把身子养好,等着明年抱孙子吧。”

见关山这么说,关老夫人的脸才舒展开来,她笑着说:“也对,你是当爹的人了,这些事就由你去操办,但切记吉日时辰马虎不得,之前苏氏嫁过来,我们随你用了西式婚礼,结果你看.......”她顿了顿,看了一眼传灯,问道:“灯儿,你的婚礼,我们用传统仪式操办,你觉得如何?”

传灯连忙说道:“夫人有经验,还是传统的婚礼合适,吉祥如意。”

关老夫人笑着点点头,对这答案非常满意。

关山看着传灯,她这日打扮得端庄大方,旗袍是关老夫人喜欢的颜色,发辫整齐地梳在脑后,脸上薄施脂粉,看上去秀丽可人,但关山却有那么一晃神,觉得不太认识眼前的传灯。

晚上,关山不想在家吃饭,也不去荟仙楼,于是便在金城酒家的角落里找了一张桌子,叫了几碟小菜,一个人独斟,那张桌子靠近后厨,司徒烟在后厨忙前忙后,进出之时发现在角落一个人喝闷酒的关山,她心想七爷今天是怎么啦,但晚市客人多,司徒烟顾不上关山,只得继续扎进厨房工作。

到晚上九点后,晚市也散得七七八八了,司徒烟收拾好厨房的东西,看到关山依旧一个人坐在角落,便走了过去。

“七爷,你怎么还在这?”司徒烟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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