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2)

不用孕妇开口,黄颜便知道她是谁了,于是她拉开八仙桌旁边的椅子,轻声说:“夫人,请坐吧。”

传灯大模大样的走进去,环视房间一遍,然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黄颜赶紧吩咐小翠去泡茶,自己则坐在离八仙桌不远的椅子上,端然而坐,一言不发。

传灯于是先开口:“今天突然到来,是我冒昧了,”她从上到下的打量着黄颜,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琵琶和窗前的古筝,说道:“又琵琶又古筝的,就这些勾引人的玩意,难怪山哥都不着家。”

黄颜静静地听着,不做声,也不反驳,她想不到有什么话可以缓冲眼前这个尴尬的局面,所以干脆不说,心想自己放低姿态,任由她发泄一通就好。

传灯抚摸着自己肚子,说:“我就是在家呆闷了,想过来坐一坐,山哥最近都不沾家,好多天都没见他人影了,安人也不见他多日。我想吧,他不止是安人的儿子,也是孩子的父亲,总不能连自己孩子快出生了,都不知道吧?”

黄颜道:“其实夫人来找我也没用,关山来去自如,我并没有强留过他。况且这段时间改币,想必他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忙不过来也是正常的。”

这时,小翠端着热茶进来,两人便默契性地同时静默,待小翠把茶泡好,端给两人之后,黄颜吩咐小翠到外面守着,唤她方可进来。

小翠点点头,便把门带上出去了。传灯喝了几口红茶,轻笑道:“忙不过来?看来你比我了解他呀。”

黄颜呼了口气,并不接话。

传灯继续说:“我不指望你帮我劝山哥回家,但黄小姐,在山哥下次要爬上你床的时候,你试着告诉他,你吃得太饱了,让他把注意力分一点给家里的老母亲,老婆和这未出生的孩子,他再怎么不沾家,也逃不开他是孩子的爹这个身份。”

黄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于是忍不住道:“夫人,我敬你是关山的妻,所以任由你发泄,但不代表你可以口不择言,不尊重我就算了,你也不尊重关山呀。”

“尊重?”传灯哈哈大笑,笑到眼泪都出来了:“你整天跟他纠缠在一起,有想过尊重他的家里人吗?”

黄颜道:“我只知道关山每次来,都闷闷不乐的,我只是想让他开心一点而已,至于他为什么不快乐,夫人你难道不该自己想想吗?”

黄颜这句话戳中了传灯的痛处,因为除了肉体关系,关山与传灯是交不了心的。

从前的传灯跟在苏清见身边,像是一只温顺的鸟儿,看起来很听话很柔弱,关山对她是有好感的,但自从她有意无意地引诱关山,成功怀上孩子之后,不是第一个告诉关山,而是选择先让关老夫人知道,再借由老夫人之力与关山成婚,这让关山有了一种被熟人欺骗的感觉,传灯的一系列操作颠覆了他以往对她的固有认知:她怎么变这样了呢?或者说她一直就是这样,只是之前藏得深没看出来。

即使顺利当上了关夫人,但传灯在关山心中的形象已经不如前,除了给予她名分,关山与她并不交心。

而黄颜这番话虽是反驳,却也无形中戳痛了传灯的心,传灯恼羞成怒,喝道:“你是说只有你才能让他开心咯?你还有理了是吧?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说到激动处,传灯连连喘气,腹部也开始绞痛起来,只见她捂着肚子“哎呀哎呀”地呻吟着,黄颜被她这样子给吓住了,赶紧叫小翠进来,小翠进来后看到传灯摊坐在椅子上捂着肚子直嚷疼,而她身下湿了一大片,也被吓着了,直问黄颜怎么办?黄颜让她赶紧去高老板办公室打电话给关山,让关山迅速过来。小翠跑下去后,黄颜连忙到楼梯上喊人:“有人上来帮个忙吗?我这里有个孕妇好像是羊水破了!”

二楼有几个花姐和杂役赶紧跑上来,年纪大一点的花姐看到传灯这副模样,啧啧地说:“还用看么,就是羊水破了,还不打电话给医院?”

黄颜这才醒悟,于是赶紧跑去高渐鸿办公室,给赤墈医院打电话,打完电话后又赶紧跑回房间。不一会,关山便赶来了,一进门看到传灯这副模样,便吼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黄颜一时结舌,解释不了。

这时传灯指着八仙桌上的茶杯,喘着气说:“我......喝了这个......”

关山一看杯子,发现是红茶,便又朝黄颜吼道:“你怎么给她喝红茶?”

黄颜还没解释,旁边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花姐便道:“喝红茶呀,怪不得,孕妇喝红茶肯定会胎动。”

关山一听急了,不等医护人员来,便抱起传灯,大喊着“让开!”匆匆地跑下楼梯。

黄颜在窗前看着关山抱着传灯,让阿泰和阿明帮忙将传灯弄上他的车,再开着车直奔医院,她心中是又焦急又委屈。

传灯在赤墈医院生下一个六斤半重的男孩,非常健康。关夫人知道后很高兴,连忙让家里的佣人准备三牲贡品,亲自上顶楼拜谢祖先。

男孩取名为鑫淇,是关山给取的名字。因为是关家长孙,关老夫人宝贝得不得了,在孩子满月的时候,更是宴请了城中所有认识的权贵,以及关山的六个姐姐,一同庆祝关家的新成员到来。

而这一个月里,关山因为新生儿的事,一次也没去见过黄颜,只是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最近太忙,怕是有一段时间不能去荟仙楼了。

黄颜十分落寞,总是坐在窗前拨弄着她的海棠花,因为关山说过,她笑起来像一朵盛放的海棠,所以她便在房间种了好几盆海棠花。

以前,她与关山分分合合,都没有真正的害怕过失去他,但这次,黄颜是真的害怕了,因为她明白,一个新生儿对一个初为人父的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日,小翠进门来,说有位客人在雅阁包了房间,指名要听她唱歌。黄颜于是浅浅地装扮一番,便抱起琵琶,打起精神走进雅阁。

不料一进门,她却呆住了。

坐在那里的不是别人,而是两年没见的梁恭饶。

只见他瘦了一些,也黑了,今日的梁恭饶没穿军装,而是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衫,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脸上的胡子让人看出了他好几天都没修整自己,双脚蹬着一双黑色的布鞋,上面布满了灰尘,看来,他走了很多路。

梁恭饶看着黄颜,微笑道:“黄姑娘,两年未见,风采不减。”

黄颜说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只觉心中一酸,眼眶渗出泪水,于是她别过头去,偷偷用手指拭掉眼角的泪水。撑起笑容道:“梁将军今日想听什么曲?”

“还是那句,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梁恭饶道。

黄颜于是坐了下来,说:“来碉城两年,我如今不仅会唱粤曲,连四邑话也学会了,那今天,我就给梁将军唱一首粤曲吧。”只见她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唱道:“我今独抱——琵——琶——望——”

只见黄颜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着,美妙的音符从她指尖流出,似珠落玉盘,清音流转。

“尽把哀音诉,

叹息别故乡,

唉~悲歌一曲寄声入汉邦,

话短却情长,家国最难忘

悲复怆——”

梁恭饶目不转睛地看着黄颜,她的歌声像一阵风略过他的心头,一种饱满而悲切的感觉顷间包围着他整个人。

“一阵阵胡笳声响,

一缕缕荒烟迷惘,

伤心不忍回头望,

惊心不敢向前往,

马上凄凉,

马下凄凉,

烦把哀音寄我爹娘——”

梁恭饶眼眶红了,弦外之音扰人心,琴声不断泪不语。黄颜的每一句词,都直唱进他心坎里。

黄颜唱罢,看着双目泛泪的梁恭饶,说道:“梁将军,您是我的知音。”

大部分来听黄颜唱曲的客人,都是把她当成现场调节气氛的陪衬,只有梁恭饶,每次听她唱曲,都能感受到她延伸到曲里的悲恸。甚至关山,都从未为她的歌声流过泪。

梁恭饶道:“黄姑娘的歌声无穷无尽,让人彷如从梦中醒来。”

黄颜放下琵琶,坐到桌边上来,她给梁恭饶夹了些菜,又给他和自己的酒杯斟满酒,再举起杯来,说:“敬知音。”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梁恭饶也把酒干了。

黄颜看出了梁恭饶此刻的落魄,两广的事她一直都有关注,政治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一旦陷入这个漩涡,便很难全身而退。她知道此刻梁恭饶已经一无所有了,从前他贵为特派员,她感觉与他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如今他成为落寇,黄颜则觉得此刻彼此之间竟是从未有过的接近。

关山没来的这一个多月,黄颜想了很多,她想到自己也许该清醒一点,不能把整个身心的寄望都放关山身上,这样,对他对己,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其实,关山一直不提替她赎身的事,黄颜多少都已经猜到,他是不可能娶她的,只是她自己一直不愿意直面这个事实而已。

而今,看着眼前的梁恭饶,黄颜想起他曾经问过自己愿不愿意跟他走,那时候的她是惊惶的,因为心中有关山,也因为并不想过军阀太太的生活,所以那时候黄颜并没有直接答复梁恭饶。如今坐在她面前的梁恭饶,一身素衣,朴实得像个农民,黄颜不知哪来的一股冲动,她握住梁恭饶的手,问道:“梁将军,现在我已经有帮自己赎身的能力了,您......还想带我走吗?”

梁恭饶看着黄颜,他的大手反过来紧握着掌心这只玉手,握了许久,也握得很紧,黄颜知道他内心在挣扎,她盯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回复。

梁恭饶握着黄颜的手大概有一刻钟,末了便将这只手放开,苦笑道:“可我如今一无所有。”

“我并不介意。”黄颜道。

“但我介意。”梁恭饶说。

黄颜叹了一口气,把手缓缓缩回来,“罢了,当我没说过吧。”她低声道。

梁恭饶站起来,拿起椅背上的帽子,对黄颜道:“感谢黄姑娘今日一曲赠梁某,此生能认识黄姑娘,是上天对梁某的眷顾。”

黄颜含着泪水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梁恭饶离开饭桌走向雅阁门口,黄颜才站起来,说了句:“梁将军,保重。”

梁恭饶背对着她,并没有回头,黄颜知道,他此刻表情应当也如她一般。

梁恭饶来碉城,一开始是为了找陈墨之。

陈司令下野后,他的一部分部下亲信已经投入余将军麾下,另一部分不愿追随者,便都四散逃亡,因为国民政府清党委员会是会处理掉这部分人的,梁恭饶于是乔装逃往碉城,他最开始是想找陈墨之,因为陈墨之说过,如果想出去走走,便来找他。梁恭饶知道他指的是可以像蔡将军那样,得到民间堂口的保护,移居海外。

他来到陈家之后,却发现陈墨之不在,管家陈泰来接待了他,并告知他陈墨之此时人在美国,如有急事,他可以马上给陈墨之发一份电报,梁恭饶怕行踪会暴露在电报上,便拒绝了。陈泰来见他风尘仆仆,不知其真正身份,未敢收留他在陈家留宿,便请他过两个月再来,那时候陈墨之必定已回碉城。

梁恭饶于是从陈家出来,在平康镇到赤墈镇的路上,他感觉好像被人尾随,凭着多年的警觉性他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梁恭饶此时知道大限已到,他是逃不开清党派的,既然来到碉城,那么他便去见见自己想见的人,再走吧。

于是他去了荟仙楼,听黄颜唱曲,又喝了酒,心满意足。

从荟仙楼出来后,已是夜晚,梁恭饶穿过风情街,来到长堤,此时已是八月,碉城夏夜的风特别沁凉,梁恭饶在江畔找了一张长凳坐下,安静地感受着这舒爽的风。

远处有一对情侣向这边走来,女的穿着旗袍高跟鞋,矮矮胖胖的,依偎在男的身上,男的则高大健硕,比女的高出两个头,两人边走边聊,好像在聊什么好笑的事,女的不断咯咯地笑。

梁恭饶看着他们,心想:下辈子一定要找个喜欢的人,过这样的日子。

当那对情侣经过他面前的时候,梁恭饶还沉浸在这种遐想中,不料那个矮胖的女人却突然挣脱开男人,手中不知何时拿着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地刺进梁恭饶的胸膛。

梁恭饶只觉心脏刺痛,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男人捂住嘴巴,两人趁梁恭饶的血还没流泻出来,便迅速将他抬起来,顺势扔进江里。

“咚”的一声,梁恭饶沉入潭江,这个曾经让土匪闻风丧胆的梁将军就这样淹没在历史的浪涛中,江畔一带都没有其他人看见这一幕,他甚至连一滴血都没留在岸上。

此刻的黄颜,正在自己房间里练曲,不知怎的,她今夜很想唱周旋的那首《五月的风》。

“假如花儿确有知,

懂得人海的沧桑,

它该低下头来哭断了肝肠;

假如云儿是有知,

懂得人间的兴亡,

它该掉过头去离开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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