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2)

1937年十二月,关山携家眷刚踏上香港前往美国的邮轮,便收到日军攻陷南京城的消息,大家都在船上讨论,粤军主力大部分北上弛缓,第66军和第83军据说都在南京殉了。关老太太听了沉默良久,而后坐下低声念经,芳姐在一旁喃喃道:“这些日本仔,我们中国人前世害了他们吗?怎么这么凶残?”

关山道:“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只要这艘船能安全抵达美国就行了。”他转头看着传灯,她怀孕已有七个月,肚子很大,关山轻轻抚摸她肚子,问道:“还乖吗?坐船不如在家里,有什么不舒服的要说出来,这船上都有医生。”

传灯其实有点晕船,她脸色苍白,但还是点点头,说:“他很乖,没怎么闹,坐船我还顶得住,大不了也就吐吧。”

关山看了一眼在一旁抱着鑫淇的丽娟,便跟她说:“鑫淇给我带,你就好好照顾少奶吧。”

鑫淇一听,便朝关山张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喊道:“爸爸,抱抱。”

关老夫人道:“鑫淇还是让我带吧,山儿,你去船上其他地方走动一下,有什么消息,也好立即告诉我们。”

关山知道母亲此刻内心惶惑不安,便依她,自己一个人到船上四处走动,打听各方消息。

这船上华人甚多,关山走到哪里,都听到关于南京失守的种种,他踌躇着,有点想到岸就在洛杉矶住下,等时局稳定再回国内,但又想起碉城的一切,还有众多等着他开饭的员工,心中忐忑。此时,背后有人喊了他一声:“是山儿吗?”

叫关山做“山儿”的人不多,除了母亲,只有他的老师文青先生才这样喊他。关山回头一看,果不其然,真的是文青先生。

“老师,真的是你!”关山惊喜地坐到文青先生身边:“多年不见,怎么你也在这里?”

文青先生笑道:“这几年为了拍电影两头走,现在都已经习惯船上生活了,一天不晃几下就不舒服。对了,”他回过头来问关山:“我的电影你都有看吧?”

“一部都没落下,”关山道:“大爆的《歌侣情潮》就不说了,连续三年都有排片,观众也爱看,但我更喜欢老师这几年的作品,尤其是《生命线》,我们华声还有司徒家的和平电影院,都在轮番放映,很多人看完都很感动。”

文青先生抽了一口烟,感叹道:“这部电影说起来也真是坎坷,我在日本考察期间,看到日本港口战舰云集,就想起了迫签订的二十一条,还有淞沪战事和潘阳事变,我想,得寸进尺是日本人的本性,侵略对于他们来说,必无止境。所以写下了《生命线》这个故事,就想借着电影来唤醒同胞,我们虽是无权无勇的艺人,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理应尽自己所能来救国。谁知这电影拍完之后,香港政府怕得罪日本人,禁止它公映,我这《生命线》啊,还成了香港电影史上第一部被禁映的影片呐。”

关山道:“老师最后不都上诉成功撤销禁映令了吗?”

“对啊,”文青先生道:“拍的时候我就预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没有在电影里说明侵略者是谁,他们没看清楚这一点就下禁映令,这不是司马昭之心吗?”

关山笑道:“这电影上映之后票房大卖,足以证明这类题材很受国民欢迎,而且我听说,当时陈司令还特意为这部电影给老师颁奖了。”

“的确是拿了奖,还有陈司令颁发的奖金。”文青先生道,说完两人同时想起陈司令,又是一声叹息。

“山儿,我这次去美国,是为了这个。”片刻过后,文青先生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包,给关山看,关山见皮包里面放的是一个装着电影胶卷的铁盒,上面写着《十九路军抗日血战史》。

“这是我兄弟民伟先生拍的纪录片,拍的就是蔡将军的十九路军一二八淞沪抗战的实录,”文青先生说:“这次,我把它带到美国,就是想让它在美加两国所有华人社区公映,并在海外招股,募集资金,再将所筹款项加入到司徒君羡的‘华侨抗日救国筹饷总会’,这一路,山儿,你有兴趣陪我走一趟吗?”

关山沉吟片刻,说:“老师,我很想跟你一起去完成这件事,但这次我去美国是为了把家人安顿好,碉城的一切,不能因为打仗我就撒手不管,所以我还得回去,而这部片子,到了美国以后,我希望老师能让我拷贝两份带回碉城,届时,我会让它在碉城日夜播放,而且统一免票,只为达到最佳的宣传效果。”

文青先生看关山一片诚挚,于是拍了拍他肩膀,说:“那我们就兵分两路,用我们自己的力量,去完成这件事。”

“好的。”关山点点头,此刻,他内心再无踌躇,而是踏实了许多。

另一边厢,仍在美国的陈墨之,这天突然接到老吴寄来的一份信,他打开一看,才知道老吴已经查到林樾的消息了。

只见老吴在信里说,他在香港码头附近的餐馆听到一个醉酒的船员说自己被一个开黑船的叫英姐人的踢了出来,那个英姐长期做的就是人口买卖的生意,她跟码头和附近市场的人联手,拐卖了不少青壮年的男子,都统一送到东南亚做苦力,老吴于是尾随船员,到无人的地方把他扳倒,再拿出林樾的照片问他有没有见过这个人,那船员被打怕了,指着照片说见过,因为林樾在船上闹了一通,所以他有印象并记得这个人,还说了那船最后把人送到星洲,之后的事他就不知道了。放了船员后,老吴决意自己走一趟星洲,他装作是四邑过来下南洋打工的人,寻机会上了英姐的船,最后他在信里说,自己一定会把林樾带回来,让陈墨之务必放心。

陈墨之放下信,知道林樾失踪之事,是老吴心里迈不过的一道坎,老吴始终认为林樾的失踪是自己的疏忽,所以这两年间,他都是在香港与碉城两地奔走,四处打听林樾的消息。

而今,林樾的消息打听出来了,老吴势必要亲自去星洲一趟,他想,就算把这条命搭上,也要把林樾安全地带回碉城。

1938年农历新年的前几天,鸦片工厂来了一批新的华工,林樾在这里两年多了,看着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新的华工运送过来,同时也有些老弱病残干不动的华工被运走,这次,新华工来到以后,一批老华工也要被送走了,旦伯就在其中,临上卡车的时候,旦伯对林樾和曹恩说:“我要回家了,咱们抱一个,告个别吧!”

林樾和曹恩两人嘴唇抽搐,强忍着落下的泪水,大家都知道,这些人不会真的被送回家,只是没有使用价值了,被运送去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处理掉,从此肉身与草木大地融为一体,变成这天地间的一部分。被送走的人也深知这一点,但他们都看化了,在旦伯眼里,他的肉身一死,灵魂便得以自由,可以飞离鸦片山,越过大海,去见见他挂念的亲人,所以死亡对他来说,是真的回家。

林樾上前抱了一下旦伯,说:“好好走,不要回头看这个鬼地方。”

旦伯笑道:“当然,我要回去我美丽的会城了。”

曹恩说不出话,但也上前拥抱了一下旦伯,顺带把一块用报纸包着的公斑土塞进旦伯手里,片刻后,才说:“旦伯你在路上吞服吧,回去的时候会快活一点。”

旦伯握紧公斑土,跟两个年轻人告别,便在他人的搀扶下上了卡车。

看着绝尘而去的车,林樾问:“这公斑土是岳父给的吗?”

曹恩点点头,林樾又问:“他为什么不来送旦伯?”

曹恩说:“耀叔说了,年纪大了,不想看到这种送别场面。”

林樾心想司徒耀想必是从旦伯身上看到了日后的自己,所以不想面对,他叹了一口气,跟曹恩说,我们回去吧。

从大门经过宿舍,会走过一片不大的香蕉林,走到香蕉林的时候,林樾突然被人用力一扯,在失去方向感之前他本能地想呼喊,但随即便被一双长满茧的大手捂住他的嘴巴,林樾定睛一看,认出了眼前这个人,于是他赶快转头示意想要呼喊的曹恩不要喊出来。

这个人就是老吴。

“老吴,你怎么进来的?”林樾惊喜道。

“除了被卖进来还有什么途径?”老吴松了手,扳过林樾的身体上下打量着:“黑了,也瘦了,看来吃了不少苦。”

林樾本来满腔惊喜,但看到老吴像父亲一样心疼的眼神,不觉双目灌满了泪水。长久以来得到老吴的照顾,老吴在他和文冲眼里,也差不多像个父亲了。老吴看到林樾并无大碍,脸上的皱纹也就舒展开来,嘴里喃喃道:“谢谢菩萨。”

曹恩在一旁一脸懵逼:“都认识的吗?”

林樾冲他点点头,便又迫不及待地问老吴:“大哥还好吗?文冲还有其他人咧?”

老吴缓缓道:“发生了很多事,但墨之一切安好,现在他人在美国办事,我打听到你的消息之后给他去了封信就上船了,文冲守在老地方,堂口的其他人依旧在余少爷的厂子里,都安置得挺好的。”

“哦,”林樾呼了口气:“你们都安好,就好。”

老吴拉着他俩便往宿舍走去,边走边说:“我们现在就装不认识,过些日子再慢慢找机会混在一起,我刚进来就跟你们混在一起太着迹了,这边守卫的马来人还挺多,个个手里都拿着真家伙,不能让他们发现!”

“你要找由头跟我们混一起那太容易了,我带你去耀叔那里买公斑土,不就一回生两回熟嘛!”林樾道。

老吴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林樾:“你这两年都干什么了?卖鸦片?”

曹恩见林樾被老吴误会,便赶忙过来解释:“你冤枉阿樾了,他来这里以后没碰过鸦片,他还监督着我不让我碰,老跟我说他母亲在世的时候千叮万嘱,让他万万不能碰鸦片!”

老吴盯着林樾:“此话当真?”

林樾说:“当然是真的,我要是吃鸦片不都干瘦了,这些肌肉还有吗?”

老吴上下打量着他,林樾确实不像是吃鸦片的人。

见解除误会,林樾便说:“这耀叔是碉城人,在这的职位比我们高,没错他手上是有鸦片,也卖给这里华工,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而且,这两年下来,耀叔也一直照顾我俩,在这,耀叔已经跟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见老吴半信不疑,林樾又补充了句:“对了,他还是司徒烟的爹,是亲爹。”

“说到司徒烟,”老吴说:“阿冲找着她了,原来她没有嫁给关七爷,只是在关七爷的饭馆里打工,当年这丫头也遇到难事了,关七爷替她解围才把她买走,事情发生得太急她没来得及告诉你,因此这丫头也一直挺懊恼的。”

林樾喃喃道:“她想告诉我也不知道去哪找我吧......”

“明白就好,”老吴说:“所以这次,我得把你带回去,回到碉城,你会发现,所有人都在等你。”

林樾停下来,凝重地说:“但是,这里没有人成功逃出过鸦片山,所有逃出去的,都被抓回来处死了,这两年,我们见过不少血淋淋的例子......”

一旁的曹恩听他这么说,也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老吴迟疑片刻,说:“办法都是人想的,来的时候我观察过这边的山形,凹进去就像一口大锅,鸦片工厂就在锅底,逃出去的确有难度,但不代表不可以,给我几天时间,我再观察一下路线,有了确切的方案,才把计划告诉你们。”

“这么说,”曹恩道:“我们是不是有机会回家了?”

“我尽量想个妥善的计划,但走出鸦片山是必然的了!”老吴道。

被老吴这么一说,林樾和曹恩心中便又燃起了新的希望,林樾知道老吴年轻时是曾经是某个帮派里的杀手,那个帮派的帮主还是有名的暗杀大王,但后来不知道老吴为什么突然离开帮派,为了出来,他还自断了左手两根手指,才能回到自己家乡。老吴本是潭溪村人,年少时在外躲过了潭溪村一劫,到他回到潭溪村的时候,村子已经一片荒芜,因此老吴也是潭溪村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置于他后来是怎么遇到大哥还跟在大哥身边的,这点大哥和老吴都没有对他说过。

回到宿舍后,林樾跟曹恩也就装着不认识老吴,他们并不在一个房间,所以要搭讪的确要找理由。几天后,过年了。厂里都会在除夕夜这天加肉,这是一年里肉最多的一天。大家吃过晚饭之后,老吴便来找林樾和曹恩搭讪,问他们是不是手里有公斑土。

找耀叔买公斑土的人多的是,而且林樾和曹恩也跟耀叔走得近,所以大家都不生疑,老吴于是就这样被林樾和曹恩带到了司徒耀的房间。

林樾一进门,就悄悄把门关上,司徒耀扭头发现是林樾,便说:“你俩怎么才来?锅里还给你们留了菜......”话未说完,他就看到跟着林樾他们一同进来的老吴,便瞅他了一眼,问:“怎么?新来的呀?”

林樾从窗户里查看了一下外面没其他人,便说:“岳父,他不是来买公斑土的,他是我们的人!”

“你们的人?”司徒耀对这两年多的“岳父”称呼早已适应,于是他直入正题,问:“你指的是你在碉城的朋友吗?”

“正是!”林樾点点头,于是他便开始介绍:“他叫老吴,是我哥哥的人。”

司徒耀叹道:“这鸦片山也不是名山大川,进来了就出不去,还往里凑干什么?”

林樾继续说:“老吴说,他有办法带我们出去!”

司徒耀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斜眼看了一眼老吴,冷哼一声:“怎么带?杀出去吗?”

老吴进来后就一直没说话,直到听到司徒耀这么说,他才冷言道:“必要的时候,杀出去也是很好的方法。”

“哼,”司徒耀把杯盖盖上,冷笑道:“我不凑这热闹了,我还想活着。”

林樾见他这般,便急道:“你不想回去见阿烟吗?老吴说他见过阿烟了,阿烟没有嫁到关家,她只是在关七爷那里打工,她也遇到很多难事,你当爹的,就不想见见你这个女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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